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妖神兰青上/作者:于晴』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绝境吗?十三岁,被家主赶出兰门,从此“妖神”之名便烙了身,妖神二字,并非荣耀,而是毁灭……十八岁,为了江湖传言得之便能愿望成真的鸳鸯剑,他带著关家傻大妞展开逃亡生涯……是绝境吗?那可不,鸳鸯剑算什么?人家想玩,他便陪著一块玩罢了,哪管什么剑的!倒是这傻大妞……两岁的娃儿能懂什么?又能记忆什么?可,为何她看他的眼神……是防他吗?看著那眼神,心口竟不自觉揪了起来……他竟有股……远离江湖,从此两人找个地方平淡过一生的想望……平淡过一生啊……心愿很小,却是大大的奢望……   』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内容还在处理中,请稍后重〈鸳鸯剑〉之妖神兰青兰青   他十八年的生命里,哪里捱过这般严厉苛酷的心灵折磨,   他偏好随波逐流,   哪怕是跟那些不喜欢的人交合他也无所谓…… 第一章   高大的男人匆匆进入小孩睡房,不发一语,粗鲁地把睡着的女娃儿拖起来。   女娃差不多两、三岁左右,头骨略宽,面貌似他,正迷迷糊糊眯着眼。   “大妞,爹对不起你!”   她闻到恶腥的臭味,才要说臭臭,忽然间,小颈一阵遽痛,让她无法呼吸。   “爹!爹!”她的小身体腾空挣扎,小脸胀红,短小四肢拼命挥舞,甚至打到男人的脸。   男人目眦尽裂,用尽力气要掐死她,无奈他身受重伤,力气大减,才没法在眨眼间拧断她的颈骨。   “远哥……远哥……不要!她是大妞!是你跟我的女儿啊!”女人跌跌撞撞奔入睡房,用尽全力抱住男人的臂膀。“你留她一命吧!大妞是关家子孙!是你女儿啊!”   “留她一命?好让她将来认贼作父,为贼卖命吗?”男人咬牙切齿,挥开妻子,要再一鼓作气让大妞不受痛苦的死去,却发现他这女儿不再挣扎,只用一双眼睛傻傻盯着他们。   他唯一的孩儿才两岁多,学习能力比同龄孩儿还迟缓,又是女孩家,将来若是认贼作父,甚至被贼人利用,那将是关家最可怕的耻辱,还不如、还不如……   “我宁愿她认贼作父,也不要大妞跟我们走啊!”女人哭喊,又冲上去抱住男人。“远哥,放了她,只要她活着,我只要她活着,你放了大妞吧……”   男人望着还在痴傻的女儿,嘶哑问着:   “妞儿,跟爹娘一块走吧。这里不适合你,你这孩子又笨也不能见人……”令他暗自发恼,关家孩儿即使不是神童,也不该会是傻子。他本想这两年再让妻子怀孕生子,最好生个男孩继承关家之名,将来有个聪明弟弟也好保护这傻妞姊姊……可是,现在他的梦破了,他这一生,只能拥有这么一个傻孩子。   小娃儿还在傻傻地看着他俩,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他的脸。   “爹……不哭……娘,红红,流血了……”   男人虎目里又溢满泪,用力抱住他唯一的女儿。   “远哥……放了她……她才两岁,很快就会忘记我们的……求你……”早服毒的女子嘴角不住流血。   外头橘光大盛,人声鼎沸,浓浓的尸腥味与烧灼臭味弥漫关家上下,不须多久,就会有人杀到这里来。   男人无法再痛下杀手,在她耳边咬牙说着:   “大妞,你记得,你只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谁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认真去看,终究会明白一切的!”一顿,硬把替他擦泪的小嫩手拉下,他声音更为沙哑:“以后不准姓关!你只会丢了关家的脸,你不姓关,懂吗?我关长远没有你这孩子!”再用力抱住她软软的身子一次,东张西望后,抱着她打开衣箱,将她塞进里头。   外头人声接近,他与妻子彼此深深对看一眼。垂死的妻子含泪点头后,他头也不回奔出房门,大喊:“谁也不准碰我妻尸身!”   女人抹去嘴角流出的黑血,踉跄奔到衣箱前。她喘着气,硬把她最爱的孩儿压回箱里。   “娘……”大妞想伸手抹去娘亲的血。   女人勉强露出温暖的笑:   “大妞……从现在起,你不要出来……你不要说话……你爹已经不行了……你要被人找出来,没人能保护你的……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娘不能看着你长大了,不能陪你经历你所有开心不开心的事……你也不会记得娘了……谁来救救你谁来救救你啊,我愿来世结草衔环……”她哭道,忽地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看着大妞,憋着最后一口气说道:“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兰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条毒蛇,害死我们的毒蛇!”   她听见外头有人大喊:关长远死了!她眼泪蓦地滑落,用尽全力把衣箱盖上,只留一道小细缝让孩子呼吸后,她毫不犹豫泄尽最后一口气,气绝身亡。   有人奔了进来,看见她的尸身,喊道:   “果然是关长远的妻子!他孩子呢?怎么不见人影?有人见到吗?”   “找不到奶娘!会不会是先行逃了?”   又有人在外头叫着:   “找到关家奶娘,死了!她怀里抱着的小孩也死了!”   “这可糟,关家一个活口也不留,我们没法交代啊!黑鹰定要留关家小孩的!”   一下子,小小的睡房空了。   衣箱里的大妞,小眼睛眨也不眨,从细缝里看着睡在地上的娘亲。她不能出去,她不能出去,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重复。   她没有发出声响,一直看着娘,希望她早点起来替她把重重的箱盖推开。   平常这时候她该睡了,但爹要她用眼睛看仔细,她得听爹的话,揉揉小眼睛,努力张大。娘,地上很冷呢……真的很冷的,为什么娘要一直躺在那里呢……   她待在衣箱里好久,娘的身影渐渐被黑暗遮去,她还是睁着小眼,努力望着娘躺着的方向。   突然间,她听见有人说着:   “关长远死了,他妻子的尸身就在这屋里,是吗?”   两名男子前后步进小睡房。   她从衣箱细缝中窥看着,走到前方的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的长发以一根碧玉簪随意束起,面目十分好看,一身素雅白衣,平常,他老是喜欢把她丢向天空,然后大笑着接住她。   他喊她,大妞。   她则叫他一声,兰叔叔。   那好看的兰叔叔,来到她娘躺的地方,垂下目光观看着。   “果然已经死了,看起来是服毒自杀的。”他冷淡笑道:“她也算聪明,知道活下来会承受多可怕的折磨。”   他嫌恶踢着尸身好几下,这一切全落入衣箱中她的一对小眼睛里。   “关家应该还有一个人。”另一个长上兰叔叔好多岁,她完全陌生的男人上前说着。   “你说大妞吗?”少年不屑笑道:“不是有人说,她跟奶娘死在一块了吗?官哥,看看你的手下人,让你得了一场空了啊。”   黑鹰卫官瞥了他一眼,道:   “兰青,你在幸灾乐祸吗?那叫大妞的娃儿,关长远藏得严密,外人不轻易得见,因为关长远将你视作兄弟,你才能接触到她,不是吗?”   “确实如此。”兰青不以为意道:“长远兄一直遗憾这娃儿资质过差,不愿她丢关家的脸,不准她见外人。”   “你见过她是最好。你随我过去看看,那死去的孩子是否真是关大妞。”   兰青随口应了声,与卫官一前一后出去时,“咯”的一声,在安静的小睡房里响得轻浅,不易听见。   兰青没有停步,直到他察觉身后的卫官不走了,他美丽的眼眸抹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才转头问道:   “怎地?”   卫官慢慢回头,精细地扫过睡房的每一处。最后,他鹰般的黑眼停驻在衣箱上。   兰青顺着卫官的目光,落在可以塞下一个孩子的箱上。他与卫官交换一个眼神,孩子不可能在密闭空间待这么久,必有缝隙可以呼吸,那么,大妞此刻正看着或听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兰青面不改色,大步上前,唇畔微抿,叹息:   “这该怎么办才是?长远兄与嫂子都出了事,要是大妞也出事,我愧对长远兄啊!”   他美丽的面目抹上哀痛,彷如刚死了最亲的亲人,但越过大妞她娘尸身时,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   卫官守在门口,接道:   “这倒是。我们连夜赶来,就是想救关长远一家,不料还是晚来一步……只盼,死在奶娘房里的不是关家女娃,要不,关家就真要绝后了。”他面皮英俊,肤色黝黑,一双眼阴毒而藏杀气。   兰青与卫官一搭一腔,诉说对关家被灭口的遗憾与哀恸。忽地,他噫了一声:“这衣箱……”他俐落拉开箱盖,正对上大妞的眼睛。   大妞目光晖晖,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兰青心一跳,勉强嘴角上扬,惊喜叫道:   “大妞,你还活着!”他心虚地将她抱起,她竟丝毫没有挣扎。他不由得暗吁口气,大妞应该没有听懂先前他们的交谈才是。他暗暗抚过她小小软软的身体,确认她没有受到半丝伤害。   “这就是大妞吗?”卫官上前看个仔细。“这娃儿有关长远七分影子,就是这眼睛……”这眼神正,但略嫌不清明,看来确实不是个聪慧孩儿。   “是啊,大妞极像长远兄……大妞,兰叔叔来晚了。”兰青抹去她小脸上沾到的血迹,轻声哄着:“都没事了,都没事了。”   “果然虎毒不食子,我差点要以为关长远宁要牺牲女儿,也要保住鸳鸯剑。”卫官瞟向兰青。   兰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又朝大妞笑道:“大妞,你还记得兰叔叔吧,昨儿个我还跟你玩呢……你知道你爹去哪了吗?”   她不回答,小眼睛一直看着他。   卫官剑眉聚拢。   兰青很有耐心,轻抚她细软的发丝。“你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你乖,以后跟着兰叔叔好吗?”   她还是不回答。   “是傻子么?”卫官低声问。   兰青没回他,低声说着:   “妞儿,你告诉兰叔叔,你是不是曾看过一把短剑?”   卫官立即拿出一张绘有青铜剑的薄纸。   “看,跟它一模一样的哦。”兰青语气放软:“你爹一定有提过,是不?叫鸳鸯剑,你仔细想想,你爹说过鸳鸯剑哪些事,你照说了,这位卫叔叔一定替你报仇。”   她紧紧闭着小嘴。   “大妞!”那双水墨眸子显怒了。“你不说,难道你要你爹死不瞑目?”   “她一定会知道吗?”卫官眯眼。如果不知情,又何必留下她?   “大妞一定知道。”兰青毫不考虑地说:“鸳鸯剑的秘密只有关家三人才知情,鸳鸯剑向来传男不传女,但在这一代有了意外,除非长远兄将来还有孩子,否则大妞自出生那一刻起,已是剑主,这都是长远兄亲口告诉我的。”   “是吗……”卫官眼底抹过残忍。那不如酷刑加身,看这小傻子说不说!   “看来,大妞受到惊吓了。”兰青捂住大妞的小小耳朵,淡声说着:“你以为两岁多的孩儿真能在你那套酷刑下熬住命吗?大妞年纪太小又蠢,不趁此时问个明白,再等她大一点,定会将她爹曾说过的事忘个一干二净。”   “那……”卫官咬牙。   兰青思索一阵,又对大妞说:   “不怕,兰叔叔跟卫叔叔一定保护你。那坏人要来抢剑,可不能让你被他抢走……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处,好不好?”   黑鹰卫官听他说话,本以为他只是哄大妞,谁知兰青竟然抱着这孩子往外疾步走去。   兰青越过关长远妻子的尸身时,发现大妞正直直望着她娘。   他跟着垂目一看,关长远之妻服毒自尽,至死面目都是恨意,但她双目已合,想必以为大妞能逃过此劫,才会合眼而逝……蠢啊!真是太蠢了!   关家每个人怎么都这么蠢?黑鹰卫官宁愿玉石俱碎也不愿放过无辜生者,难道关长远从不去了解这些江湖丑陋事吗?   兰青再看向大妞时,心脏猛地一跳。   不知何时,大妞又在盯着他看了。不再看母亲,反而选择窥视他,将他一切表情收入她眼里。为什么?   “大妞……我们快走吧。”   “等等,你……”卫官一头雾水。   兰青回头看他,那一眼,充满算计。   卫官恍然大悟。   兰青是要让这孩子真心相信他们是来助关家吗?要让这孩子在逃难间,信赖他们吗?   即使在两岁孩儿面前作戏也要作足,这个兰青……明明只是十八岁的少年,心机却是过重,为了图谋鸳鸯剑而潜入关家,费尽心血搏得关长远的信赖,套出一切秘密……   理智告诉他,兰青这人不能久留,否则一旦反噬他,他不见得能及时杀掉这少年……可是……   “嗯?”兰青看着他。   “好,快走!”卫官配合着。   夜风甚强,几乎吹走兰叔叔盖在她身上的披风,她紧紧抓着过大的披风,摇摇摆摆在野草里或走或爬。   到最后,她爬累了,小屁股坐在湿湿的草地上,任着比她还高的野草淹没她的视野。她的小鞋掉在泥泞里,小脚丫都是泥沙,一只灰鼠跳上她的小鞋,小眼猛眨,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迅速掩入野草间,再也不见它踪迹。   冷风强灌,将她眼前的野草分流的同时,也送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大妞本就不是聪明人,长远兄曾在醉后吐露真言,连他都没有想到会生下一个傻瓜孩子。要从她嘴里套出鸳鸯剑,说难很难,说要简单也容易。”兰青不以为意地笑着。   黑暗里,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   “那要逃难到什么时候呢?”卫官有点不耐。“用酷刑怕把她吓疯,不逼她又像哑巴。要是到头来我什么也得不到,那我就亲自凌迟关长远的女儿吧!”   “好了好了,你小声点,我好不容易才哄她睡着呢。”   “你说,你有什么计策?”   兰青沉思一会儿,扬着眉笑道:“我瞧她,是不信你。”   “不信我?那就信你么?”   “你是外人,我是熟人,这半年来她都跟我玩在一块,你说她信不信我?我也奇怪为何她至今不肯跟我说,想来想去必是你这外人在场。”那眼角眉梢轻挑,明显轻浮,与在关家时完全不同面貌。   “哼,你想赶走我,好独自拿走那鸳鸯剑?你休想!”卫官拉过兰青,竟是抱了上去。   兰青推开他,怒道:   “你只会怀疑我吗?我哪件事没照你吩咐做了?”   “你以兰青之名走入关家,关长远怎会不知你在江湖上的淫浪名声,又怎会不知你身上有传说的邪功,谁知他有没有……”   “关长远可是条汉子,压根不信江湖传说借兰青之身可尽得邪功,他跟我之间清清白白,哪像你,试了又试这才死心。”兰青看也不看卫官铁青的脸色,轻描描地说:“你要不信我,你就自己去处理吧,省得我还要哄一个傻妞。”   卫官闻言,忍气吞声着:   “是我想歪,是我的错。依你之见,现在该怎么办才能拿到另一把剑。”   兰青抿抿美丽的唇瓣,不情愿道:   “不妨一赌吧。我找个机会,带大妞逃。”   “你带她逃?”   “你有本事就由你带着她啊!谁教你不自己混入关家,要不现在你早跟傻妞混熟,我用得着这么麻烦吗?鸳鸯剑,哼,那对破剑放得进我眼底吗?”   卫官素知兰青脾气娇贵,如果不是心机颇重,曾有过几件杀人不眨眼的大案在身,平常的兰青就跟一般受不得委屈、爱耍骄气的贵公子没个两样。   要论狠劲,兰青绝对狠不过他。现在哄兰青轻而易举,等剑拿到手,要治兰青可就容易,这嫩小子挨不得一点苦的。卫官能屈能伸,便道:   “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事,等这事结束后,我卫官一定不会忘记你。兰青,到那时在我的庇护下,谁敢再动你?”   兰青沉默一会儿,才道:   “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一处断崖,崖身不高,我假装带大妞逃难,亲自带她跳下去……”   卫官面露古怪。“你想找死?”   “呸,我找死也不会找个笨娃儿陪葬。崖身不高,我哪会死。我带她逃,跳了崖,必会受伤,你等天亮后再来找我,那时她早吓得六神无主,我再拿些话哄她骗她。我就不信这一跳,她不会彻底依赖我!”   “你……不是捱不住疼痛吗?”   兰青白他一记眼。“我还不是为了你嘛!”   为他?卫官内心冷笑。不如说,兰青为了将来有人能彻底护他,不再受到那些江湖人野蛮的欺凌吧。他寻思一阵,始终有疑,又问:   “关长远对你如弟,你却……”   “所以,我让关长远的妻子全尸,等大妞说出剑在哪后,我不会杀她,就将她丢到无人的地方,自生自灭吧。”   卫官仔细想了想,兰青自私他是明白的,关大妞自生自灭算是兰青手里最好的结局了,于是终于点头。   “你带她跳崖搏信任是大胆了些,但也不愧是个主意,就是委屈了你……”   “瞧你言不由衷的样子,你是巴不得我快点带大妞跑,好早日拿到剑吧……你做什么你?”   “你那勾魂大眼老在欲拒还迎,不就是正在叫我干这种事吗?在这种夜里,也别有一番风味啊!”明知这贱人天生媚态,随随便便就能跟人苟合,跟条野狗没两样,但卫官就是忍不住了。他低哼一声,扑过去压倒兰青,急促地扯开衣物。   “你这混蛋……现在三更天,你四更前结束!我还想趁早解决傻妞的事……喂你……”   奇异古怪的声音随风散在天空里,野草里的大妞连动也没有动,紧紧攥着兰青的披风。偶尔,野草又被扫开时,她看见兰青素雅的长衫被风吹走,还有交缠翻滚的身躯。   声音一直持续着,断断续续像她奶娘的娘娘太老在喘气,她自始至终没有挪开目光过。   不知过了多久,兰青起身捡起长衫穿上,拿起簪子束着长发往她这头走来,他眼里冷冷毫无感情,嘴里却笑骂:“也不知节制。我去看看那妞儿,准备准备……”蓦地一顿,望入小娃娃的一对小鹿眼里。   他本能地撇开眼,满面狼狈羞愧,接着,那样的羞愧仿佛只是错看,他心思一转,又是满面笑容,笑道:   “妞儿,是刚爬过来找兰叔叔的么?”他看见她的小鞋在旁,先是愣了一下,连忙替她穿妥鞋,她小手小脚凉得跟冰块一样,分明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警觉望着此处的卫官,轻轻摇摇头,表示大妞才爬过来。兰青拿过披风将大妞冷冷的小身体裹紧,然后一把抱起她。   “妞儿,你卫叔叔有点事,咱们先走,嗯?要走远些,才不会遇见那些坏人。”他怀里的娃娃没有任何挣扎,就这么任他抱着。   他身上有些异样气味,大妞也没有抗议过。   “你都听见了是不是……”一走出卫官的听力范围,他轻声在大妞耳边说:“兰叔叔知道大妞不像你爹说的那样笨,大妞一定记得你爹说过剑的事,你把剑的下落说出来一切就没事了,你爹娘不会希望你死守着一把剑。”   怀里的小娃娃没理他。她是真的被吓傻了吗?连看见那种恶心的事她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一咬牙,脚步愈来愈快,到最后几乎是半施轻功。   很快地,他来到断崖处,又看向大妞。   大妞也在看着他。   兰青轻轻抚过她的眼皮,略微一笑:   “大妞,你爹是个好人,可惜太蠢了,竟错信人,可是,他说的一句话我很感激他呢。他说,妖神兰青的江湖流言都是假的,那根本是在糟蹋我的谎言。第一次,有人认定我被糟蹋呢。”接着,他面色一狠,低叫:“关长远,你女儿我带走了!”   他护住大妞的头身,毫不考虑跃身下崖。   关长远曾说,这里有崖,崖身不高,若是不幸落崖,只要事先防备,必定不会到重伤的地步。   但他忘了今晚强风连连,导致风速疾快,他护住大妞的同时,只来得及护自身头脚,便坠至溪边泥地上。   全身遽痛。他咬牙忍着,先看怀里的大妞有无受伤,一掀开披风,她竟不惊不惧,还在看着他。   他失笑:“好!大妞,你真乖!”他轻动四肢,暗吁口气,五脏六腑略痛,但这点小痛绝不及这小娃娃方才目睹他那野狗般苟合的羞耻之痛。   他慢慢起身,舒展四肢,确定能忍痛奔走后,他才望向坐在泥地上看着他的大妞,柔声道:   “大妞乖,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我虽松懈卫官的心神,但他疑心过重,待会就会来窥视我们。接下来,才是你我能不能活下去的重要时刻。”他抱起她小小的身子。   明明这孩子,之前不傻的,就算她反应慢,每次看见他去找她,她都是笑咪咪地喊他兰叔叔。是他害了她!   “大妞,我差点以为你也走了,你爹竟会心软留下你,可见我还不够了解他。”   他埋在那小小肩窝一会儿。   “对不起,长远兄,我来晚了,既然你留下大妞,那就是给我的最后一份信任,我一定保住她!”他深吸口气,不理内伤,抱着大妞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天气奇冷。   隆冬除夕夜,城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巷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   布铺隔壁的巷口有一车的粪桶,其臭无比,肮脏的少年倒在墙边,意识模糊,却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十八年的生命里,哪里捱过这般严厉苛酷的心灵折磨,他偏好随波逐流,哪怕是跟些不喜欢的人交合他也是无所谓,现在他彻底明白原来**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还有大妞要顾,对,还有大妞在……美眸终于半张,他瞥见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觉。傻瓜,她要真睡着就见阎王去了。   兰青意志力向来普通,如今也得为大妞强撑起来。   “大妞,会冷的……”他吃力坐靠在墙边,把大妞捞进怀里,尽量让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瞧你,都冷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肯吭声呢?”他喃喃着,用力抱紧她。   被惊动的大妞也不抵抗,只是张开一双刚睡醒的小眼睛。   “大妞……都三个月了你还是连剑在哪也不肯说……嘿嘿,我居然也忍了三个月,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掩嘴轻咳几声,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   这小娃儿一直在看他,看三个月还不累吗?   他轻轻撩开她又脏又冰的刘海,替她把小脸擦干净。他叹息一笑道:   “大妞,我遇过的人不少,就你爹当我是兄弟……他以情义待之,我自然是要回报他了。”他笑容不变,语气更软:“大妞,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咱们都能活下去的话,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   她还是没有回应,难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变吓到呆傻了?她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傻了吗?   还是,她听见那晚他跟卫官的计划,认定他始终在假面相待?两岁的孩儿能记得多少,能理解多少?这么干净的小孩,怎能看见那一夜他与卫官的肮脏事?   兰青轻轻捂住她的眼睛,想起关长远曾苦笑:   “兰弟你可别笑,我那孩儿,反应较慢……所以,你见了她,她若搭不上话,你就将就些。太复杂的事,你一个吩咐,她一个动作,她总是会的。”   关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还是,现在没有人给她吩咐,她便不知如何去做?   兰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记忆是在两岁左右,但要清楚地记住每个细节甚至理解它反应它,也要到四岁以后,大妞就算看见那一夜他跟卫官做的脏肮事、说的恶话,也不可能去理解它,何况是防他长达三个月呢……   她反应天生已是迟缓,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他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长远兄?   何况,他在关家与大妞最是亲热,这小大妞单纯又笨拙,天生就是个只懂喜乐的孩子,他根本生不起任何防心。   他用指腹轻轻蹭暖她的颊面。胸腹一阵绞痛,他连忙把她的头塞进他怀里,嘴—张,喷出血泉来。   红色的液体染在大妞的背衣,他无力又懊恼地倒在地上,紧紧以胸身压着大妞,不让她被寒风给蚀了身骨。   “……大妞乖……”真的很乖,这三个月的逃亡生活,大妞没有带给他任何麻烦,甚至,这么小的孩儿也没有因此得病,健健康康的,比起他来真的很好。   “为什么……我要这么辛苦呢?”兰青喃着。以前他可没受过这种苦头呢。   近日他时常出现“算了,把娃儿交出去”的念头。只要把她交出去,他不必再过着这种逃亡日子,可是,每次当他一对上大妞那双神似关长远的眼睛,他就会想,关长远一直透过大妞在监视着他,看他有没有辜负最后的信任……   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在那之前,他能把大妞安顿在哪呢?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他足以信赖的人。   “哈哈……”他唯一信赖的人,已被他害死。大妞能托付给谁?   他的意识模糊不清,远方似乎有人在唱曲儿……除夕夜,哪来的曲儿?   “咦,有人?”歌声停了,少女跑了过来。“兄弟,你……娘咧,都是血,是遭人追杀?怎么有只小手……有娃儿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可不好,大冷天,娃儿会成冻死骨的!”   兰青心知有人接近,但浑身冷硬,无力再反击,只得任由黑甜乡淹没他。 第二章   “哎啊,你这个娃儿闷不吭声真不讨喜。臭死了,你想上我的床,就得把衣服脱光……算了,明天带你买件新衣再换吧,可别你没死在外头反倒冻死在我家里,我岂不成罪人?乖,抱着这汤婆子才能取暖,懂吗?”   大妞!兰青猛然弹起。   他几乎是一张眼,便冷静地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普通而温暖的小屋,屋内火盆一直在烧,却不见大妞的小身影。   他暗暗吸气,体内气血尚可,于是小心地翻身下榻步进内室。   大妞正躺在床上,而一名少女背对着自己坐在床缘,一直偷拍大妞的小脸。   兰青眯眼,开口:“你是谁?”   少女转身看着他,爽朗笑道:   “你醒了啊!我还在想,待会过年的鞭炮会不会吵到你呢?我叫李今朝,如果不嫌弃,就一块过年吧。”   这少女,约十五、六岁,生得美丽,眉目间洋溢着无拘热情,使她浑身看似活泼灵巧,衣着平凡,像极民间的小老百姓,但,又怎知这少女是不是哪儿派来的暗桩?   兰青本性本多疑,正要展露他天生娇娆诱她说出实话,忽然,他看见大妞爬起来往这里望来。他心一跳,直觉敛起所有媚色,正色抱拳道:   “李姑娘,蒙你相救,要不,我跟大妞,真要冻死街头了。”   “大妞?原来你这娃叫大妞啊!”李今朝哈哈大笑,捏着大妞的小嫩脸,大妞就像个布娃娃一样动也不动,令李今朝啧啧称奇:“真听话。”   她看见大妞小脚把汤婆子踢远了,她又拿回来塞进大妞的被里,笑嘻嘻地搓暖大妞的小小嫩脚丫,再偷袭她的小脚板。   大妞的小眼睛移到李今朝脸上,又迅速拉到兰青面上。   李今朝又笑问:“你跟大妞是兄妹?”   “……我们是父女。”兰青小心地瞥向大妞。   虽然大妞还在看他,却没有反驳这谎言。果然是他多疑,大妞压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李今朝似乎没有察觉兰青的迟疑,也没发现这对父女长相差个十万八千里,她笑道:   “我还没见过女儿比爹亲还健康的呢。你来时,有毒在身吧?”她摸着大妞的头,不经意地看向他。   兰青一凛,防心又起。他随口问:   “你怎么知道?”   “你昏睡时,云家庄的三公子来看过,他说你有毒在身,先替你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将毒逼至一处,等他找来大夫……”   “云家庄?”兰青脱口:“你与云家庄人相识?”   李今朝爽快笑道:   “虽然你没带武器,但一看也知是江湖人,你怎会不知云家庄就在这座城里呢?每年除夕云家庄公子们总会分些食物给咱们这些穷人。桌上还有只鸡,我刚煮了碗粥喂大妞,你可以独享那只鸡,鸡头不必留给我了。”   “他看见我了?”云家庄的公子们专记载江湖史,难保不会识得他。   李今朝连眼皮也不眨,笑道:   “你满脸血垢,我想,三公子应该看不出你是谁,但除非你蒙面,否则他将要带来的大夫将会识得你。”   这女孩,好胆识。听出他语气里的杀意,却是神色不动,镇静自若。   她看来只是一般百姓,怎会不惧不怕?还是,她背后有靠山?兰青又看向大妞,心想:总得先把大妞自她身边带回,才能下手灭口。   他寻思着,嘴里仍不停地说着:   “我的毒,难解。云家庄公子带什么大夫也没有用了。”   “云家庄前任五公子这几天暂居云家庄,开放三天医堂。三公子信誓旦旦,他必能治你体内什么什么毒的。”   兰青毕竟年少,听到此处,终是掩不住惊喜又难以置信的神色。   “前任五公子公孙纸?”   这怎么可能?云家庄人向来只挺自家人,医堂?别说笑了,前任公子们自隐退后,少入江湖,更别谈有一身医技的公孙纸千里迢迢回云家庄,只为一般百姓开三天医堂!   但,若真是如此,他体内无药可解的剧毒……   李今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这确是事实。去年他开三天医堂,我去看头痛病,还真有效。你可以留下几天……至少,让大妞过完年再跟你走。”她真有点舍不得这刚认识的小妞儿。   兰青又望向正在看他的大妞。过年吗?大妞还是个孩子,何时受过这些逃亡之苦?   如果能过个好年,对大妞的心灵也许是好事……他身上的毒说不得也能意外解开……思及此,他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信了这叫李今朝的姑娘。   “你不怕我吗……你我素昧平生……”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她哈哈一笑:“何况,能生出大妞的人,也不会坏到哪去……大妞,我跟你真是一见如故啊,你的脸好瘦,看我采阴补阳把你补得白白胖胖……”真好捏,最好玩的是这娃儿竟然不反抗。   兰青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李今朝似乎是个爽朗无心眼的女孩,他虽不敢完全放心,但他想,要在片刻间杀死这个毫无功夫的少女,他绝对能做到。   于是,他温温一笑,客气道:   “这些日子就要麻烦李姑娘了。”   李今朝笑嘻嘻道:“别客气,我除夕正寂寞呢,有你们在我也热闹些。”   她这话岂不表示只有她一人独居此处?这么坦承地说出来,兰青真不知该说她太直率还是别有居心。   “大妞,过来。”他道。   大妞坐在床上看着他,动也不动。   兰青拢起好看的墨眉,重复一次:   “大妞,过来。”   李今朝看大妞一眼,直接挡住兰青,笑道:   “肯定是你全身发臭,大妞不想跟你睡。你就让她睡在这床上吧,你男人家睡外面,保护咱俩。来来,大妞,进去点,外侧给我睡,等一个时辰后,一过年,我马上叫醒你,一块出去放鞭炮。”   兰青心跳漏了一拍,目睹大妞真的乖乖听这少女的话,躺回床上。   这姓李的,到底是对大妞下了什么咒?这三个月来,大妞从不主动做什么,只是一直用那双眼看着他。   为什么大妞对这姓李的有了反应?   他微地眯眼,肚腹间有着难言的复杂滋味。   他静静地退出内室前,再瞥向那张床,李今朝闹着大妞,一头撞上大妞那颗小小头颅。   本来不会有反应的大妞,终于被惹火了,忍不住用力撞回去。一撞还不够,大妞更愤怒地爬上李今朝的身体猛撞。   “哎哟哟,小娃娃发怒了起火了……”李今朝笑成一团。   兰青内心顿时冰寒如腊月天,这些时日来大妞哪曾对他展露这般情绪……哪会这样对他!   原来,大妞终究在疏离他。   云家庄在江湖上已有百年之久,云家庄里的数字公子因记载江湖史而闻名江湖,然正因记载须公正公平不留私情,所以公子们的地位在江湖上十分超然,从不干涉任何江湖事。   兰青也听闻过云家庄记史真实,在云家庄汲古阁里一定也收藏着他那不堪的过往,提供后世审看嘲笑。他从未在意过这种名声问题,是以他人江湖后与云家庄从无交集……   直到今天。   前任五公子公孙纸实际年龄不小,但表面看来却是三十左右,公孙纸一进李今朝的屋里,一见一个两岁多的女娃儿乖乖坐在榻上,不由得一愣。   “前辈,那是我的女儿,我不放心她出我眼外。”兰青淡声说道。   公孙纸面露刹那古怪,轻轻颔首,撩过袍摆坐在兰青左侧把脉。   兰青衣着全是李今朝借来的,虽是平民男装,却也遮不住他眉目间出色的神采。   公孙纸细细把脉良久,最后沉吟着:   “你这毒积在体内好些年了吧。你中的是凤求凰?”   “前辈好厉害,连凤求凰这门毒物也能看穿。我找遍大夫,没有一个人看出我中了毒。”他有意无意瞟向大妞。   “这毒失传至少七十年了,你是怎么中的?”   “遭贼人下毒,被迫做些不情愿的事,我不肯做违背良心的事,这毒……自是等不到解药了。”兰青神色自若道,又是睇着那坐在旁的大妞。   大妞直直望着他,就跟过去三个月一样像个傻妞。她昨晚不是跟李今朝闹得很快乐吗?   他眉头轻轻起皱,实在不清楚两岁娃娃懂不懂什么叫毒,但她有意疏离他,就表示她看见当日发生的一切丑陋……只是,他又怀疑一个两岁多的傻妞,怎能将事情记得这么清晰?   公孙纸喃喃着:   “这毒,太久没人用过,我得花点心思去寻几味独特的药材……”话还没说完呢,就发现这少年抽回手,把乖巧的女娃抱进怀里。   “前辈可否替我女儿一看?”   “你女儿?她有什么病?”公孙纸有点莫名其妙。   “我女儿大妞曾受过惊吓,至今已有三个多月不曾开口说过话,也没有什么大反应……想请前辈看看我女儿是否有不适之处?”   兰青说得含蓄,但言下之意却是暗示自家女儿是否成了傻子。公孙纸闻言,终于正眼看向大妞。   这娃儿岁数一咪咪,矮得只到他的膝头,相貌不怎么女孩,眉眼也谈不上清朗,他加了点力道弹她额头,她连叫痛也没有,只抬头一直看着她的爹。   这有点不对劲,公孙纸想着,嘴里笑道:   “娃儿,把你白白嫩嫩好好吃的小鸡爪伸出来,给伯伯摸摸好不好?”   他等了一会儿,这小娃儿没有动静,反正他一向没有小孩缘,于是自己动手把那可爱的小小脚拖到自己面前。   大妞终于看他一眼,公孙纸连忙露出笑容讨好:   “哎啊,原来大伯伯拉错了,该拉手才对,你的小手跟小脚长得真像……”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大妞很快地把目光移回兰青脸上。   搞了半天,小娃儿不买他冷笑话的帐,公孙纸只好闷气地把着她的小小手。   “这娃儿天生底子好,一定不容易生病吧?”   “正是。”这一阵子逃难奔波,大妞确实很乖,没有生过病。   “这娃儿的身骨跟你完全不一样,是像娘吧?”   “是像娘。前辈,大妞她……”   公孙纸摸摸大妞的小头,想要抱起她,但兰青动作迅速,把她拉回怀里。   公孙纸暗自满意他护女的举动,笑道:   “你这爹对女儿还真细心。我只是想跟你私下说几句。”   “前辈稍候。”兰青把她放回榻上,才跟公孙纸走到角落去。   “你这孩儿在受惊吓前反应就比其他同龄娃儿慢些?”   “……是。”   “也笨些?”反正小孩没在听,就直说了吧。   “……是。”   “都遗传到母亲?”   这是在暗示他没眼光娶到愚蠢的女人么?兰青咬牙点头。“是。”   “我也坦白说,这孩子没什么问题,至少脉象看不出来。有可能不习惯逃难的日子,过一阵子就能恢复正常,但也有可能受惊变傻……人脑难测,这样吧,我跟大妞投缘,我就多留几日,帮她做几个测试,希望她一切都没问题……”   投缘?兰青皱眉。李今朝跟大妞投缘,这公孙纸也跟她投缘,怎么他却被排除在外?   “……你到底听我说话没?”公孙纸拉拉杂杂尽兴说了一堆,才发现他心不在焉。   “前辈,您是云家庄的人,云家庄在江湖上太出名,您要时常来这里,岂不引人注意?”   “我自是悄悄来去。你当我是白痴吗?你在躲人,我又怎会引人过来?”   “……前辈厉害,竟知我是谁。”兰青按兵不动。   “哼,我管你是谁,你打海里来我也不理。一个在逃难的江湖人敢冒险让我看病,不就是赌上云家庄中立,不会出卖你吗……”公孙纸又看向大妞。   大妞还一直回看这里,这小娃娃的相貌一看也知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想笨蛋的机会偏多了点,她这个年轻的爹是想要她变傻子还是不希望她成傻?   公孙纸正暗忖的同时,忽听见有人踹开房门——   “咦,你这丫头,我不是已经看过你的头痛吗?你闯进来干嘛?”公孙纸叫道。   李今朝面有薄怒,一看见大妞待在屋里更是火大。她连忙上前抱起大妞,回头看向他们,厉声问道:   “公孙爷儿在替兰青看毒?”   兰青,这名字不是……公孙纸面不改色道:   “我在替他看毒,怎了?”   “王八蛋,哪来的父亲这般不尽心?兰青你身上有毒,要看病理所当然,干嘛要大妞跟着你?”   “我不放心大妞……”兰青忍住抱回大妞的冲动。   “呸!你把她放在内室,甚至捂住她耳朵都好!兰青,你这爹当得真不称职,要是大妞听懂你们的话,不是要她为你这个爹担心受怕?”   被识穿的狼狈在兰青脸上一闪而逝。   “来,大妞,今朝姨带你去喝酒。”   “等等!”   “都晌午了,我带她上隔壁面摊吃。兰青,你没看过其他同龄的娃娃吗?哪家两岁的小孩跟大妞一样,身骨摸起来没一两肉,你到底是怎么养她?”李今朝白他一眼,见他已露羞愧,她语气略缓,道:   “当爹的总是粗心大意,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慢慢学总会进步的,咱们就在隔壁面摊吃,你随后可以过来。”   兰青一语不发,目送她的背影。   大妞被她抱着。大妞一双眼本来在回头望着他,但李今朝似乎有什么地方吸引住她,她一转向李今朝,就再也不曾回头看他了。   他心一跳,总觉得……总觉得有样东西梗在心头,十分的不舒服。   公孙纸负手站在他身边,慢慢开口:“你家的功夫偏邪,除了家主外,习得兰家邪功者,多半短命,你知什么原因吗?”   兰青立即瞪向他。   公孙纸耸肩,道:   “你脉象异于常人且有点——不,是太不养身了,照说少年时期不该如此放纵,但你中了凤求凰,当真是你的不幸,须得靠那些燕好短暂解毒。所幸,你遇上我,你就留下三个月吧,这三个月里我将你体内的毒除尽。”   兰青那双黑眸刹那亮了起来,身侧五指成拳,松又握,握又松,极力掩饰他内心无比的激动。   公孙纸微微一笑道:   “如果你姓兰,我劝你,除尽毒后,如果想陪小娃娃到老,就停止练功;但若已无法收手了,你就别听信那些谣言以为采阴补阳有益你的功夫。”   “……在下兰青,出身江湖兰家。”   公孙纸叹息。“果然是兰家人,你家主怎么不阻止你们这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呢?难道他不知这会害你们早夭吗?瞧你,好好一个人,却成了妖神兰青,固然凤求凰是一因,但兰家邪功害你不浅啊。”   兰青避开妖神二字,问道:“前辈只凭把脉,就能看出我是兰家人?”   公孙纸有点得意道:“据说兰家人,相貌出众,一表人材,但由于邪功之故,眉目易显媚态,方才你极力在大妞面前掩饰,但总是遮不了那细枝末节。你想知道为何我明明看穿,刚才却故作不知,现在又改变主意与你说开?”   “请前辈赐教。”   “江湖上,总是遮遮掩掩,有些事不干我身又何必点破?但,既然李今朝如此直白地跟你说开,我也不能输个小姑娘。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让大妞知道你中毒,但你在她面前克制你己身,这也算是个好父亲吧。”   不,大妞哪是他女儿?他也没特别把她当女儿,他只是不愿这娃儿见到他丑陋的一面罢了。   他故意留住大妞,确实要让大妞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害了关家——前提是,大妞真能懂得这一切的话。   明明大妞就是个傻瓜了,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这些事,但他总是心虚,就是要在大妞面前维护住他正人君子的形象。   他总想,只要能在大妞面前撑住他的君子形象,那么他就等于没有对不起关家夫妻……他们死前,没有恨他入骨。   他随着公孙纸走出李家小屋。   面摊就在隔壁,大妞正跟李今朝呼噜噜吃着面……逃亡时,他偶尔也带着大妞上破摊吃面,那时他无暇顾及大妞,没人喂她,她饿极是像小狗一样埋进碗里吃,吃得满嘴都是,吃完了后他抱着她继续逃离卫官的手下……现在呢?   李今朝边喂她边教她用汤匙,但又故意搅烂大妞碗里的面,大妞因此气鼓鼓地捶桌,拼命爬上桌子,要抢李今朝的面……   兰青有些迷惑了。   因为李今朝老跟大妞打打闹闹,大妞才有反应吗?以往他在关家时,他也没跟大妞打打闹闹,但她还不是喊他一声兰叔叔地对他笑开怀?   还是,他不够真心对大妞?不,他够真心了!是大妞不懂事,无法理解这个血腥的江湖,才会怀疑他对她不够好。   “这个……若是大妞真成了傻子,你可会抛弃她?”   公孙纸直截了当地问,令兰青不太能适应。以前,他周遭谁会像公孙纸与李今朝一般,这么坦率地面对他。他要用尽心机明争暗斗,甚至下手害死无辜的人才能保住自己……即使在此刻,他仍对公孙纸的直率怀有戒心。   “你毕竟年轻,一个傻里傻气的孩子是会防碍你的,那还不如交给我,我带她回归隐之岛吧。”   “不,大妞得待在我身边。”兰青几乎是脱口而出。   公孙纸瞥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兰青又走近那面摊几步,大妞这时候早该注意到他,但她连看都不看他了。怎么不看他?怎么不抬头看他?看他啊!   他等了又等,等不到大妞看他,最后他垂下眼,咬牙注视自己的双手。   自大妞用那双眼紧盯着他后,他总有种错觉,其实他一双手聚满腥红的水,那全是关家所有人的血。   大妞现在不再盯着他,他该松口气才是。   真的,他该松口气。   空气中有什么在流动,兰青忽地张开黑眸。   屋内黑漫漫的,他直觉摸向身侧的大妞。   人不见了!   他静心聆听,内室里有大妞轻浅的呼吸声。是大妞自己过去的还是李今朝过来抱人?   无论哪一项,他都该当下察觉才对啊。   “兰青?兰青?”李今朝轻声喊着。   平日说话豪爽的姑娘,哪会像现在声若细蚊,兰青心知有异,遂以同样的低声回着:“我醒着。”   “你放心,大妞爬到我那里了。”   “她爬?”   “是啊,她想跟我睡,便爬到我床上打我。我觉得不太对,你不是江湖人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晚上看你明明正常的,我就想到咱们晚餐都吃一样的,没道理你昏睡我们却没有,但,饭后只有你喝了茶。”   兰青闻言心一凛,同时也诧异这直爽姑娘也有心细如发的时候。   “你是说,有人在水桶里下了迷药?”   “多半如此。刚才我听见院里有异声,你可以说是天干枯枝断裂,也可以说是有人潜进院,你想赌哪一个?”   兰青顿时头皮发麻了。他连忙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功力尚在,但身上有凤求凰,若是来人不只一个,他了不起只能保住自己,哪能再救下这一大一小?   “跟我来。”李今朝低声,又爬回她的内室。   大妞坐在床上打着盹。   “大妞乖,别出声。”李今朝抱她入怀,用力打了下大妞的头,再在她耳边低语。   兰青很想跟她说,大妞变哑巴了,没必要提醒大妞,但他没吭声,将李今朝递过来的大妞抱入怀。   他感到大妞的四肢不肯回抱,似乎……又在防他。   李今朝尽力无声推开床架,露出灰尘四飞的地面。   地面上有铜环,她吃力拉开后,回头轻声:“你抱着大妞下去。”   “地窖?”一个寻常人家的地窖都是摆酒跟腌物,就算躲人也会被发现的。   “不,是地道,快点!”   地道?这绝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这李今朝……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怀疑李今朝,只得抱紧大妞先入地道。   地道先是二十来阶的阶梯,他弯着身走到底,一人高的地洞呈现在眼前。他放眼望去伸手不见五指,完全不知尽头在哪里。   他回头看去,李今朝刚把地道门关上,光线尽灭。他听到锁声,接着是李今朝摸索下阶。   “放心,除非有人自内开,否则他们在外头发现有地道也是没辙啦,哈哈。哎哟,大妞你打到我了。”   “这里头有烛火吗?”兰青问道,有意慢上李今朝半步。   今朝一手摸着墙,一手拉住兰青怀里大妞的小手。“据说走上五百三十步,正好可以到布庄楼下,咱们今天来一试吧。”   “你到底是谁?”   李今朝侧过头,往他的方向看去。   “兰青,你对我的防心减少了呢。你本可怀疑今晚是不是由我一手导出的好戏,但你并没有,反而随我入地道,老实说,我为此感到欣喜。是不?大妞。”   兰青微地皱眉。是这样吗?   李今朝又笑:   “我啊,本来是个平凡丫头,但后来,嘿,被云家庄看上,刚被选为第三个主子,这是秘密,不能外传,所以你要保密。好了,现在大家都不能说话,我要开始数了,要不然走错了,又绕回我家,那就全部玩完。” 第三章   书库首页|作家列表|最新更新|热门排行榜|高级搜索|新书论坛|免费注册凤鸣轩会员   您的位置:首页gt;作家列表gt;于晴gt;妖神兰青(上)gt;TXT,JAR电子书免费下载   字号最大特大大号中号较小小号背景色粉红纯白浅蓝深蓝蓝色淡蓝灰色深灰暗灰淡灰明黄   作者:于晴凤鸣轩原创言情小说   -   -   原来如此!   难怪公孙纸无故开三天医堂,原来明为义诊,暗渡陈仓为她治头痛。   难怪云家庄三公子在除夕送东西给她这一带穷民,原来也是为了她……   但,世上哪来的巧事?居然让他遇上云家庄人?还是,从头到尾云家庄布下天罗地网猎捕他?   云家庄地位中立,照说,就算他在云家庄人面前杀人,数字公子也绝不会插手干预,迫使他认罪啊!   为什么李今朝对他坦白?这是何等重大的秘密,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不怕他以此为要胁?若依他的经验,这必是一个精心算计过的陷阱,等着他一跳就没有活路的可怕圈套。   他该将计就计搏得她的信任,为什么到头他却选择把大妞交给她?   云家庄三公子早在布庄等着李今朝。三公子说,这几日城里一直有人在寻一名姓兰的好看少年,最后盯上李今朝的破屋。   是卫官,他知道。   他注意到大妞一直在看着李今朝。是么?大妞比较喜欢李今朝么?是啊,连这傻大妞都是有心眼的,明白谁才是真正对她好。   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   他听见自己说:   “我去看看吧,总不能让李姑娘有家归不得吧。大妞……托你了。”   “咦,等等……等等,兰青……”李今朝低叫,要拉住他却扑了空。   天色还是一样的暗。   现在约莫是三更多,如果他没记错,今天才初十,他在李今朝家里也只过了十天而已。   袖中滑出匕首,兰青站在李家院子前,垂着目,任着冷风拂过他的长发,细细观察空气中的流动。   他被植入凤求凰后能使武,但比普通武夫强不了多,随便两个壮汉就能压他在地上了。如果屋里只有一人,他杀得了;两人以上,就不是刀子能解决得了。   暗香浮动,他不曾在冬天里闻过这种花香,直觉闭气。接着,他听见温暖的声音自屋里传出:   “是兰家妖神兰青么?在下云家庄春香公子傅临春,还请兰青入屋一见。”   兰青一怔。原来这芳香味儿出自傅临春身上,春香公子遇春则香,如今尚处冬季,便有馨香喷鼻,这傅临春还真不能做坏事,一做了人尽皆知。   “来寻你之人,已经离去,兰公子可以放心。”屋内的人道。   “已经离去?”兰青眯眼。   “有空你可以为他上炷香,祝他一路好走吧。”那温暖的声音依旧。   兰青垂目寻思片刻,随着他的心绪,原本只是清俊的五官逐渐沾染媚色,他细长的手指轻掸着衣袍,徐步而入。   李今朝的屋子里像浸了黑墨汁似的,但他早已摸透所有家具陈设,精准地走进破旧的小厅,驻足窗边。   正前方应是春香公子,可惜他看不见,无缘一睹容貌,但,他却很清楚,藉由细微星辉,春香公子能一眼看尽他。   看尽他举动容止间的倾城风情。   兰青朱唇略扬,抖衫而立,笑道:   “听说云家庄一向中立,有江湖人在眼前求救,数字公子们也会眼皮不眨地奉行超然立场,如今看来,今晚兰青正是承了今朝这第三位主子的福气了。”他眼眉一挑,刹那竟是异常妖娆。   “嗯?李姑娘告诉你她的身分吗?那她显然是将你当朋友了。”春香公子语气一贯地温暖。“可你却没有将她当朋友呢。”   “春香公子此话差矣,兰青故意瞒着今朝,正是为她着想。”他有意无意抚着如瀑的美丽青丝,睇向春香公子所站之处,眼波一转,荡出酥人心神的丰采,他又笑道:“春香公子有时也该知道,无知是一种福,从一开始,她那般爽朗的人,就与我们这种勾心斗角的江湖人不在同一国,对吧?”   暗处的春香公子没有回答。   “春香公子?”兰青柔声喊着。他不以为傅临春能在几眼间被他蛊惑,屋内呼吸正常,那傅临春必是被他某句话影响了。哪句话?是否能成傅临春的弱点?转念间,兰青已揣测千百种,但毕竟对傅临春不了解,最后一无所获。   过了一会儿,傅临春才道:   “……你说得对。她与咱们江湖人,本就不是同一国,兰家练邪功至今,已过五代,这代兰家家主年仅二十一,据说面目奇丑,他刚成家主时,将兰家弟子妖神兰青驱赶出门,从此,兰青在江湖上恶名昭彰,甚至干出几件不名誉的大事件,这仇家,还真是不少。”   兰青抿唇一笑:   “真不愧为云家庄的记史公子。春香公子,这些事都藏在云家庄汲古阁里吗?此刻,你确定要谈这些陈年往事吗?”说到最后,语气已带些暧昧挑逗。   “我对江湖册里不明不白的地方,总是多了点好奇心。例如,一般江湖人得名号不易,但兰青那时才几岁?十三吧,被家主赶出兰门后,便莫名多了妖神之名。妖神二字,并非荣耀,而是毁灭,这两个字将年方十三的兰青逼入绝境。”   “绝境?”兰青轻笑:“我从不认为,那是绝境。”   “是么?那么,现在你带着关长远的女儿逃亡,是否已入绝境了呢?”   兰青闻言,心一跳,表面又笑:   “原来,云家庄真是无孔不入,连关长远的女儿在我手上都查得出来。现在你打算如何?关大妞已在云家庄第三代主子手里,前任五公子也知我身中剧毒,你这一招天罗地网布得真巧妙,将关大妞毫发无伤地带走了。现在你打算代江湖主持公道除恶务尽?”   “寻来的,并非黑鹰卫官手底下的人,而是你其他仇家。”   不是卫官吗……兰青不得不承认,只要不是卫官,其他人都好解决。   傅临春又温声道:   “江湖上的谣言太多,云家庄不管信不信,都得照样写入册里。在许多年前,曾有七把名剑在不同时期流传世上……嗯?我跳题了吧,重点该是其中一对鸳鸯剑,不知何故,黑鹰卫官竟在年前得到其中一把,辗转打听,才知另一把剑流落在关家。不,这样说也不对,该说,这一对鸳鸯剑都属于关家的,只是关家丢了一把,教黑鹰卫官讨了去。”   底都差不多让人揭光,兰青也不遮掩了,他笑道:   “云家庄能将此事挖到这程度,兰某甘拜下风。”   “这对名剑,是秦朝青铜剑。始皇帝曾将天下民间武器收缴,不放过任何一把,将它们融炉后改铸十二金人镇守四方,有人说,这对名剑是宫中铸剑师瞒着始皇帝,自十二金人中取出部分而成;也有人说,这是十二金人自铸的神剑,双剑现世合并,任何愿望都能成真,故名鸳鸯剑。想必,黑鹰卫官是信了后者。”   兰青负手而立,睇着傅临春那方向,笑道:“十二金人不过是青铜所铸,我也不信十二金人自铸神剑这种鬼话,但鸳鸯剑确实存在,卫官得到他时,最后一尊金人也在。”   “嗯?”   “也有春香公子不知情的事吗?这也对,先朝历史都这么写的,十二金人早已销毁,但确实有一尊被留了下来,卫官拿到的那把,春香公子看了必也惊叹,那是把剑,同时也是一把钥匙。”   “是么?那,你在乎鸳鸯剑么?”傅临春对鸳鸯剑的外形一点兴致也没有,反而对兰青的心态感到兴趣。   兰青轻笑一声:   “什么剑啊,我兰青何时放在眼里了?卫官想要,我便陪他一块玩,这种事我也不是没玩过。”   “那么,黑鹰卫官是找不到关家的另一把剑了?”   “春香公子打算为关家讨公道前,先将一切问个详确吗?”   “不,我只是在想,黑鹰卫官必定没有找到那把剑,因为关长远的女儿一直在你手里。或者该说,另一把剑,在你手上。”   兰青笑了,他道:   “关大妞是个哑巴呢,她才几岁,现在只怕早把她爹的遗言忘个精光,这把剑永远找不到了。”   “看来你们都不知情了。”   兰青闻言,立时不言。他不追问,因为其中必有他不能知道的讯息。   傅临春又再道:   “嗯?那我该不该告诉你,关大妞本身,就是那把剑呢?”   “住嘴!”兰青直觉怒喊。   “原来你不知道啊。好了,现在知道了,你该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大妞哪可能是另一把剑?剑在哪?他也不是笨蛋,大妞全身上下哪藏得了剑?大妞又不是个假皮囊,随便剥了皮,那把剑便露了出来,他根本不信,但,卫官会信。   然后,杀了大妞,剥下她的皮。   兰青寻思片刻,又看向傅临春那方,敛起所有媚色,冷声问着:   “春香公子跟我聊了许多,也让我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秘密,想来你也不打算主持公义了,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你的仇人太多了,把关大妞留下来,你离开此地。”   “怕我影响第三位主子的生活吗?那大妞更不该留下。”   “我与关长远素昧平生,但也知道江湖上要找到像关长远那样干净的铁汉,难了。关家被灭口的隔日早上已有云家庄人潜入,可惜找不到一个幸存者,他女儿活着,云家庄就该善尽一份心力。”傅临春一顿,又道:“前任五公子会治愈兰家家主在你身上下的毒,但,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连他身上的毒是谁下的,傅临春都猜到了,那么他的烂底,只怕云家庄早摸透了。   是啊,他杀人放火的事,别人怎么躇蹋他的不堪丑事都详尽记入江湖史里,以后大妞长大了,也会清楚知道他过往一切……兰青心神不定,嘴里喃道:   “大妞,跟着我走。”   傅临春静默半天,才道:   “跟着一个叫妖神兰青的男人么?你要她,学着妖神兰青?要她,有着妖神兰青的影子?要她,成为第二个妖神兰青吗?”   傅临春语气仍是温和,对兰青而言,却如冰水泼了他一身,令他全身由里到外发冷,再由外寒入他的五脏六腑里。   妖神兰青、妖神兰青,他与傅临春都清楚,不,世上的人都明白妖神兰青背后的肮脏,他不曾细想过这一层,不曾想过大妞的未来,他只是想,回报关长远……他只是想,大妞留在他身边……   天将要拔白,兰青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雾气几乎掩去他的身影,此时,正是新年热闹的节日,偏也是冷到极点的寒冬。   是不是人的一生,总是悲喜同时发生?为什么他就不一样呢?他的过去有任何值得快乐的时候吗?   兰青恍恍惚惚想着,就是想不出十八年来他到底有过什么值得快乐的事。   “兰青?”   他直觉抬眼,李今朝在布庄门后探出脸来。他空洞的黑眸扫过四周,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回布庄了。   “哎啊,你是跌进井里?怎么浑身湿透?”李今朝抱着睡着的大妞奔出来。   兰青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大妞,喃喃:   “这样的天要冻着大妞怎么办?”   “不会的。她身上罩了好几件暖衣。”   他的食指轻轻抚过大妞软软细发,又自言自语:   “我可是冒死过去,大妞怎么就这么容易睡着呢?她不是该等着我,为我紧张吗?原来,她一点都不关心我。”   李今朝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这爹真奇怪。女儿能好好睡觉,不担心受怕,你该感到安心才是啊。”   “当爹的,是这样吗?”   “兰青,你不是吓傻了吧?我舅舅说,已有云家庄的人过去处理,你应该没事才对。”看他还在闪神,她皱眉,把大妞塞进他怀里。   “等等,我全身被露珠沾湿了……”兰青连忙接住差点落地的大妞。   她正睡着呢,被这一惊动,小眼睛迷迷糊糊张开,一看见李今朝的大脸在眼前,她又抬眼看向抱着自己的人。   “大妞,我回来了……”   她盯着他一会儿,小眼睛又合上睡着了。   真的没在关心他,一直是他自作多情了啊,兰青想着。   “乖,大妞。”李今朝摸摸她的头,大妞不理她继续睡。她笑:“大妞真乖,一晚上不吵不闹,一直跟着我在布庄等,她年纪小捱不住困,但我想她是担心你的。”   “是吗?”兰青看着心无城府的李今朝,再望向尾随她出来有着防心的三公子。只怕,除了李今朝外,云家庄的每个人都盯死他了吧。   他又垂目,凝视怀里的小娃娃。大妞是剑主,他信;但说大妞是一把剑,他怎么也不信的,这样小小的身躯里,不可能会有剑。   如果,让卫官得知这样的说法,依他目前的功力绝护不了大妞。   “我想起来了。”兰青突然道。   “什么?”李今朝轻轻戳着大妞的脸颊,大妞觉得她很吵,索性把整个小脸埋进兰青衣里。咦,兰青上衣是湿的,这小大妞宁愿面对湿衣也不想理她吗?   “我想起,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在何时了。”在关家无数个午后,男人们喝酒聊天点到为止的比试,明明在江湖上是个顶天立地粗声粗气的汉子,却在妻子面前稍嫌柔软些。   因为她主管家中生计,自然要给她点面子,关长远私下咳声连连不好意思地说着。   当时他听了是错愕又是好笑,直想着,关家跟他所遇的江湖人江湖事完全不同。不知不觉中,原是带着心机入关家的他,竟也在嘴角抹上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样的快乐,终成绝响。   而他,甚至是主谋之一。   大妞跟着他,到头不是被人追杀,就是成为第二个被人糟蹋的妖神。   所以……所以……   长远兄,你的女儿,我代你交给其他人保护,好么?   正月十五夜。   兰青眨眨眼,看见一个毛绒绒的……红包?红狗?还是红色的大袜子?   “嘿嘿,大妞被我打扮得很喜气洋洋吧。”李今朝拉了下大妞毛毛的耳环,大妞立即撞开她,撞得太用力,一头栽进兰青怀里。“城里每年正月十五习俗,只要能钻上花车……”   “花车?”兰青连忙稳住这小小的身子。小身子的主人抬头看看他,又看看李今朝,站在原地就不动了。   “迎新年的花车啊,云家庄资助的,绕城一圈,穿红衣的姑娘能抢攻花车顶,不上花车的,就凑个热闹丢个花喽。大妞,你记得,要是有人丢花上来你要抢,抢得愈多的那人,今年就会心想事成好运连连来哦!”李今朝穿得跟大妞一样,显然对这种平民活动兴致勃勃。   兰青一时回不了神。似在江湖又不像在江湖,他总有点错觉,现在他过的,跟个平民生活没两样。   “那……”兰青轻轻摸着大妞戴着小红帽的头。她不避他没撞他,大妞真的不把他当回事了,他心头微地泛涩,嘴里却笑着:“那你们好好玩吧。”   “兰青,咱们就约在‘金香酒楼’吧,一块吃元宵后,再去领灯夜游到天亮。大妞,你要有心理准备,要敢闭上你的小眼睛睡着,我就把你打醒。”李今朝牵起小不隆咚的小小爪子。   兰青目送这一大一小离去。   良久,他才回到屋里,桌上还有来不及收拾的碗筷,大妞年纪小,肚子饿是常事,也许生活开始平静,所以她懂得主动示饿了。   她还是不说话,但一饿,就自己拿出专属小碗筷爬到椅子上等饭吃。以前跟他一块时,她可不曾有过这种主动行为呢。   有时,他也想问大妞,是不是很想念她爹娘在的日子,是不是很想回到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他一直没有问。   他在小屋里逗留一阵,远方喧闹的人声拉回他的神智,他来时未带任何东西,去时也不必拿什么留念。   他毫不犹豫步入走进黑暗小巷。正月十五佳节,明明入夜却是人来人往,他顺着人群走过几条街巷,听见有人欢呼:“车来了。”   他抬起眼看去,特制的马车在群众里缓缓前进。车夫是云家庄的人,车顶上有七、八名女子推挤着,李今朝果然厉害,还真让她带着大妞挤了上去。   大妞太小,几乎被姑娘们淹没,李今朝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拿着她的小帽子接着抛上来的小花朵。   红的白的黄的,大妞专心盯着小花,努力接着,当她好不容易接到一朵小花时,红咚咚的小嘴角上扬,虽然没有开怀大笑,但也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朵小笑容了。   兰青黑眸轻亮,也跟着笑了。就算大妞记住家恨又如何?还是有人能令她开心的,那个人不是他,又何妨?   他又状似随意扫过一般百姓。云家庄定会派人混在里头,以防有人滋事,只怕,此刻这些云家庄人也在盯着他的举动吧。   他们要亲眼盯着他离开这城,就算他不随前任五公子离去解毒,云家庄也任由他去,只要他肯离开这里。   “小伙子,花车上有你喜欢的人吗?”   兰青回神,看向身边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笑道:“是哪一位姑娘?你要有心理准备啊,能挤上车的都是辣姑娘,小心吃亏,还不如选你身边那几位呢。”   兰青转头一看,三、四名小姑娘就在他身侧,一见他投来目光立即掩嘴笑着转身四散。   “瞧你,这张面皮好也就算了,对着花车上的姑娘笑成这样,小心人家吃定你。”中年汉子哈哈笑着。   他摸上嘴角。“笑成这样?”他时常笑,却是怀有目的展现蛊媚他人,刚才,他怎么笑?   “你那笑,真好看。我粗汉子不会形容,不过,你的笑容就像是在说:只要你好,那其它也就无所谓了。黄毛小子常用这种笑容骗人啊?”   兰青随口道:   “是啊,用笑骗人最容易了。”他也不想去了解刚才到底怎么笑法了。   马车已经消失在街口,百姓有的去追车,有的则去逛灯会。他又在原地站一会儿,才往反方向走去。大妞的小灯挂在灯街上,他想看完后再离城。当他才步进灯街一会儿,直觉告诉他有地方不对劲。   百姓依然热闹,但其中有几名年轻人一直张望在搜寻什么。   那几人有武功,八成是云家庄人。是谁失踪了?   “咦,车上的小娃娃不见了?”   兰青即刻回身。“谁不见了?”   中年汉子碰巧也来逛灯街,指着那几名云家庄人,说道:   “我刚听他们说,马车停在金香酒楼,有个女娃儿下车进酒楼没多久就不见了。”   是大妞!   “你认识那女娃儿?会不会那女娃儿想找你,却迷了路?”中年汉子说道。   兰青怔住。大妞才几岁,要真找他,她会往李屋的方向走,但城里巷道复杂,她一定会迷路。   他不及细想,先往巷里奔去。自金香酒楼往李屋里共有七、八个巷道,如果快些,也许会在其中一条巷子找到大妞……   蓦地,他停步。   “被发现了吗?”中年汉子在兰青背后说着:“卫爷,这就是你说的妖神兰青吗?一点也不像啊!你决定连他一块带走时,我还真怕我被他迷惑,这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相貌出众点的黄毛小子而已啊。”   短巷的尽头,一名着黄衫的男子负手站在那儿。他微地侧头看向巷里神色镇静的兰青,冷冷道:   “兰青,这三个多月来你的日子真是快活啊!你该明白我的个性,我有仇必报,本该将你击杀在此,直接带走关大妞,但,现在就算冒着被云家庄发现的风险,我也想看看妖神兰青的‘只要她好,你便什么也无所谓’的笑容。” 第四章   咯……咯……   细微的声音惊动他。   他手指动了动,却不急着张开眼。他真是傻子,竟被感情控制了理智,大妞哪会找他啊,偏他一听大妞失踪,就乱了分寸,这才着了卫官的道,大妞只怕也陷进卫官的手里了。   咯咯声断断续续响着,听起来像……孩子忍不住发出的抽噎声。   他迅速张开眼眸。   映入眼帘的,是天然的黄土密室,墙面上有烛台,他藉着微弱的烛火扫过密室,停在角落里一身毛衣毛裤的红娃儿。   “大妞!”他要起身过去,发现全身穴道被狠狠封住。他咬牙忍着蚀骨的痛,慢慢撑坐起,他对着她柔声喊:“大妞,你过来。”   角落里的小人儿没有动作。   墨色剑眉轻拢,他又轻声道:   “大妞,你过来,我不方便,你兰叔叔身上有伤。”   小小的屁股这才用乌龟的速度蹭着地,慢慢挪往他这里。   大妞不是早会走路了吗?兰青虽觉疑惑,但还是抱过大妞入怀。   他摸摸她小小头颅,道:   “大妞真乖。”他扮笑地把她的小脸抬起,顿时愣住。   大妞的右脸青肿发紫,小嘴巴紧紧抿着,嘴角还破到流出血来。卫官下手太重,以为打个小娃娃就能逼出话来?   兰青面色微怒,抹去她脸上薄薄的泪。一般小孩早就哭得满脸都是泪了,哪像大妞拼命张着眼,忍不住了才让眼泪滚出来。   “大妞乖,真能忍,没哭出声来。还有哪儿疼吗?”他哄着,大妞却只是扁着嘴,直到忍不住才张开小嘴发出声响。   看起来似乎没事,他轻拍她小小的背,感觉她瑟缩一下,他的食指抚过她背后毛衣,有裂缝……   他拉过大妞,看见她的衣背被割上长道口子。他心一跳,赶紧替她拉起红色的外衣内衣,小小嫩背上果然有道浅浅的血痕。   卫官这次是铁了心,不打算拐弯抹角了!他小心地替大妞拉拢衣物,背刀是吓唬大妞,脸上这巴掌才是下了十足重力,但大妞不肯说话,就算弄死大妞,也不会有个结果。   他寻思片刻,要拉开大妞跟她说个清楚,哪知他的上衣被扯动,正是大妞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服。   刹那间,他心里竟有喜意!   明知在这种时候、在大妞捱疼的这时刻,他不该如此想法,但,他就是掩不住心里狂喜。   如果再能选择一次,他想着,那就让大妞捱痛,大妞才会赖住他……这种异常心理,不就证明他在江湖打滚多年,早已变得扭曲了吗?   他轻轻摸着大妞的头,在她耳边说着:   “大妞什么都懂的,也没忘记说话,是不?晚点,一定有人来问你,是不是见过鸳鸯剑,不管他问什么,你一定要开口,说剑的藏处已经告诉兰叔叔了。”   大妞没有回答他。   他硬是捧起她的小脸,望进她的小眼睛,一字一语清楚说着:   “大妞,你想再看见今朝姨吗?如果想再跟今朝姨玩,就照我说的,有人问你,你就说兰叔叔知道,懂么?”   她看着他,抿着嘴不说话。   他淡笑,又摸着她的小头。晚上她跟李今朝出门时,她细软的头发被李今朝绑成好几条细小的辫子,十分可爱,他不得不说,就算大妞偏向她爹的长相,毕竟是女娃娃,真好好穿衣打扮,也是个可爱的小娃娃。   他虚软地靠向冷硬的墙壁,任着大妞窝在他怀里。明知大妞是找熟人的安全感,但他还是十分高兴大妞主动的亲近……真的非常高兴……   他合上眼,轻声道:   “大妞……如果这次能活着,我把恶习都改了……你跟我,找一处……像家人一样生活,好不好?”   大妞自是不会回答。   他内心轻笑着。也对,对他来说,美梦一向会在最后一刻破碎。   什么都不要想,有人践踏他,他就顺应而受,与其惨死在人家手下,不如为自己图谋虚幻中的欢愉,这才是妖神兰青能活到现在的真正原因。   喀的一声,石门被推了开来。   兰青懒洋洋张开美目,似笑非笑地挺直腰杆,硬把大妞自怀里扯下,取下腰带,笑道:   “我还在想,大叔什么时候回来?”小爪子拍开他蒙眼的动作,他毫不犹豫使了四分力击在大妞背上,大妞痛得趴倒在地上。   他慢吞吞地蒙住大妞的双眼,再把大妞过长的袖口在她拳头处打了个结,让她没法扯下带子。   “我等大叔很久了呢。”他眼角一挑,春眸流媚似水地睇向门口的中年汉子。   “你……等我?”中年汉子有些发愣。   “是啊,大叔不知道我中了凤求凰吗?没有人陪我度**,我很容易见阎王的。”他不动声色起身,硬是把大妞轻轻踢到角落去。   他听到大妞的小拳头愤怒落在地上,内心不由得发笑。他不理衣着凌乱,微敞粉腻胸膛,负手偏头步近那中年汉子。   “官哥没告诉你,是不想你替我解毒么?”   中年汉子见他一身异常妩媚,墨眸里春水荡漾,唇红齿白,明明就是个勾魂的美人种儿,怎么在城里看他,却只是一个普通好看的少年而已。   “嗯?大叔,你愿意帮我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中年汉子立即赏了他一巴掌。“妖神兰青,你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你身上匕首早就取走了,你想杀我逃出去?”   他颊面微肿,那双风情荡漾的瞳眸里明显抹过恼意跟委屈,妖媚之中又带着我见犹怜,煞是好看。他恼道:   “我杀了你,还有个官哥,我是傻子才会逃!你不帮我,就随便找个人进来,别在这里碍事!”语毕,转身不理。   他瞧见大妞还在生气捶地,想要挣开袖口的结,心头不由得柔软。傻大妞,他心里这么想着,关长远,你的女儿真的好傻。   不出他意外的,身后有人饿虎扑羊压他在地。   “哼,卫官要我小心你。你只是个没用的贱人,想用簪子杀我?”中年汉子抽出他发间玉簪抛掉。“我看你怎么杀?贱人!”   大妞的小拳头急促了,兰青心头还是想笑,傻大妞傻大妞,就算解了袖口又能做什么?可惜他没塞住大妞的双耳,这种事小孩子哪能听?   中年汉子猴急想吻上他诱人的嘴,兰青才要迎合,就越过汉子的肩,看见门口的男人。   “你要敢亲下去,你就没命了。”   黑鹰卫官的话如冷水兜了下去,中年汉子仓皇跳起来。“卫爷,我不是故意……”   “你以为拿掉他的武器,封住他全部穴道,他就没法杀了你吗?他的嘴、他的手,甚至他的头发都能杀了你,你敢不敢赌?”   “官哥对我真了解啊!”兰青笑着,忍着痛慢慢起来。“太了解我的人,我束手无策了。”   “鸳鸯对剑呢?”   “鸳鸯对剑?怎么?你手头已有一把,现在找理由除我灭口?”   “我的剑,被人偷天换日了。”   兰青一怔。“是谁干的?”   卫官眯眼,甩他一巴掌。“谁干的?世上谁知我有其中一把剑?你说,会是谁干的?”   “我对你的剑一点兴趣也没有,岂会去偷?”偷剑者绝不会是他,那还有谁会知道卫官有其中一把鸳鸯剑……傅临春!   卫官不知兰青此刻心思,走到大妞面前,冷声道:   “你是没有兴趣,但你为了关大妞,不得不偷。”   “胡说八道!我会为这傻妞干下找死的事吗?”   “不会吗?”卫官出脚极快,那一脚直接要往大妞下巴踢去,其力道之重,大妞的小头颅一撞上后面石墙,只怕立时脑浆四溢。   “住手!”兰青疾前,不及卫官出脚快,但卫官临时改变角度,重重踹飞兰青。   “不就是条自私自利的狗吗?关长远是拿什么喂你,要你这么卖命?”   兰青抹去嘴角血丝,躺在地上笑道:   “关长远说,黑鹰卫官不是好人,与其鸳鸯剑给你,还不如给我呢。”   “什么意思?”   “只要我保住他家后人,大妞那把剑就是我的了,我再去偷你的,我不就可以从心所欲的许愿?”   “关家那把剑已经在你手里?”   兰青哈哈一笑,悠闲地看着卫官,吊儿郎当问着:   “官哥,你说我要许什么愿呢?我是要让我所有恨的人全下地狱,还是成为江湖皇帝,你说哪个好?”   卫官瞥向大妞,疑道:   “这小鬼我吓她打她,她都不肯说话,她竟然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带她跳崖逃生,一路逃了三个月,这苦肉计还不灵光?”   “她不只是哑巴,还是个傻子,我怎么打她,她都不吭声,一个傻子怎会告诉你?”   “她不是哑巴也不是傻子,难道你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何况,官哥,就算是粪土之墙,由我兰青下手也能涂了它。”兰青一直听见大妞在发怒捶地。   捶得好啊!在卫官眼里,大妞如此愤怒,必是为了这个兰叔叔背叛她。哈哈,要大妞作戏还不如这种巧合呢。   “剑呢?”   “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剑,为何要白白给你?”   “这都只是传说,你拿了未必有用。”   “我不试试怎会甘心?官哥你也知道我这身子的毒,这一辈子我是不可能以这身功力杀死下毒之人了,能有这种机会我不会放过。”   “你不怕我杀死关大妞?”   兰青看着大妞,嘴角不屑撇笑:   “为什么我会有‘只要对方好,我怎样也无所谓’的笑容,你明白了吧?这三个月我作戏都以为是真了呢。我是不愿关大妞死,毕竟她给了我一个报仇机会,好吧,只要你放过她,我愿意分你一杯羹。”真是奇了,平常他在乎大妞怎么看他,所以他在大妞面前总是言辞小心,现在他反而不在意大妞是不是又误会他了。   “你能分我什么?”   “只要这把鸳鸯剑真有许愿神力,我杀死兰家家主后,兰家一切都归你。”   “兰家家主?你身上的凤求凰是他……”   “是啊。”兰青笑着:“官哥,江湖上一直没有人察觉我跟前任家主长得很像呢。”   卫官诧异万分,细细打量起他。   “兰家家主对亲弟弟下手,这个弟弟讨回点公道,天公地道吧。”兰青道。   “兰家一向单传……”   “我是私生子啊。他面目奇丑,妒忌我恨我,前任家主死后,他便在我身上下了凤求凰,一脚踢我出兰家。这种事多不光彩,你要我说几次呢?”   “剑呢?我怎知你这一切是不是骗我?”   “好啊,先给你一把。这三个月来我住在城里李今朝家里,剑自然在她手上。我跟她说,那是我的伙食费,等我凑齐了一两必会赎回。”   “你把剑交给一个老百姓?”   “交给那种不懂武的百姓才好,她不知剑的奥妙,你快去赎再放了大妞,我们就一块再拿另一把。”语毕,闭上眼不再理他。   卫官立在原地久不言语。要是兰青说把剑交给一个懂武人,他绝对怀疑是兰青设下的陷阱,但如果剑在一个小老百姓手上,随便抢抢也抢得来,兰青用这法子骗他就够蠢了。   他略查过李今朝,不过是个卖劣酒的孤女,跟个混吃等死的小老百姓没两样,没有什么江湖人脉靠山……   “如果你骗我……”   “那你就回来找我啊。难不成我跟大妞还会消失在密室,还有谁来救我?”   卫官冷笑:“确实。你这人,压根没个朋友,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他又看向那愤怒的大妞。他问:“为什么你要蒙住她的眼睛?”   “因为小孩子的眼睛最干净。”兰青毫不考虑道。   卫官仰头大笑:   “你也有觉得自己脏的一天吗?要不要我找个人来让你脏个彻底?”   “哟,官哥不怕我的嘴、我的手都能杀人吗?”   “我找七、八个人进来盯着你,难道你还能一块全杀尽?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这些人不会找你麻烦的。否则你就要自讨苦吃了。”   “就等你回来了。”他不以为意道。   兰青听见石门一合上,吃力地转头看向角落。大妞终于挣开袖结,明明背在痛,还努力想扯下缚紧的眼带。   兰青微微一笑,爬过去,替她解开眼带。   当那对小眼珠瞪着他、小爪子用力打着他时,他笑得更畅怀。   “大妞,你生气时,真像头小白熊,如果脸不青紫更像。”他摸摸她小小的拳头,拾起不远处的碧玉簪。   “大妞,渴么?”   她不理他。   他轻笑,簪子的尖处划过手臂,浓稠的暗色鲜血喷了出来。   小眼睛又转了回来,看着他直流出来的血,她又抬头看向他,用力拍打他的身体。   他掬了点血,道:   “大妞,张嘴。”   她嘴巴紧抿着,还是打着他要他包扎。   他皱眉。“大妞,听话!想要活着出去,就听话,难道你不想替你爹你娘出气?”声音厉了些。   大妞的拳头停下,红红的小眼睛看着他掌心里的血。   “快点,张嘴。”   小小的嘴巴终于不情愿地张开。   他笑。“真乖。原来你还真的听懂呢。”   香香的血味滴到她嘴里,跟那天她闻到爹身上的臭血味不同。她一看见他停止喂食,又一直拍打着他流血的手。   “大妞要我快点包扎吗?不行呢……大妞,别动。”   他起身,又将伤口狠狠戳大,任着鲜血如泉喷洒出来。   “大妞,既然你都听得懂,那么,那一天发生的事你都听见都看见了,是不?你兰叔叔是坏人呢。”一顿,他轻笑出声,没料到自己在大妞面前遮了这么久,到头仍是捅破了。他没有回头,又轻声道:“你兰叔叔从小到大,还没遇过像你爹那样的好人呢。兰叔叔在家里时总是防着身边所有人……兰家跟关家不同,不防人就活不下去,可是到最后,我还是被有着亲生血缘的哥哥骗,可见我防人的功夫太弱。”   他在石洞里走动,任着鲜血洒到每一处。血不够了,便在皮肉上再划开另一道,毫不手软。   他一直听见捶地声,但他只是面带微笑,不理她继续道:   “你兰叔叔的哥哥以为兰叔叔被下了凤求凰,将在江湖上生不如死,到最后自绝而死……哪可能呢?我韧性很强的,他下凤求凰,那我就随意人生吧,不顺水而流,是活不下去的。有人信了他放出的风声逮住我,那我就任那些人为所欲为,人嘛,不就这么回事?我想,我熬下来就是为了过一段随心所欲的日子……直到遇见你爹,我才明白我一直渴望一个得不到的世界。”   他没听见大妞捶地声,回头一看,大妞的一双可爱小眼睛正瞪着他。   他唇色雪白,开心笑着:   “大妞在认真听吗?真好,我刚才说到哪里……我说,我才明白我一直想要另一个得不到的世界。如果我跨足到那个世界,是不是就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消灭?这世上有兰青这般,也有关长远那般,我想要进入关家干净的世界,可是,最后我还是毁了那个世界。我早就后悔了,早就不想毁关家,那天我缠住卫官,却还是无法阻挡他雇来的人手……”   他停顿片刻,失笑。还在解释什么呢?当日他没有尽心尽力阻挡关家惨事发生,明明可以力战卫官,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即使以命相抵,也无法杀死卫官,那么关家灭亡是必然,他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性命?说到底,他自私自利,难以更改了。   他偏着头听自己鲜血落地的声音。滴答滴答的,每流一滴,就多一分机会保住大妞……每流一滴,他就发自内心的快活,这不是心里有病还会是什么?   过一会儿,他又柔声说道:   “大妞,你活着出去后,就忘了这一切吧。忘记你的爹你的娘,还有我。李今朝是个好姑娘,傅临春夺去那把剑,定是代你拿回关家的东西,他们跟我不一样,都是温暖的好人。以后你跟着他们,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大妞失踪,傅临春会全力寻找,此时卫官潜入李今朝那里,云家庄就能循线追来,到那时……卫官名号为鹰,不喜结党只会雇人,人也不会雇得太多,卫官宝贝那对剑宝贝得紧呢,怎会让太多人进入这计画?只怕当时受雇灭去关家的人手都一一解决在卫官手里了。   他也猜测跟着卫官的只有七、八人,不会再多。这些人将全力盯着他跟大妞,而卫官则亲自去取剑。   他全身无力,跌坐在与石门有段距离的角落里。他意识有些模糊,听见大妞在爬行,遂轻声道:   “大妞,避开那些血。”   没过多久,大妞爬进他的怀里。   他轻轻喘着气,失的血有些重了,他又问:“大妞,有没有闻到血味?”   他等了等,感觉怀里的小人儿轻轻撞他,小手压住他的伤口。   大妞真傻,这样压他,他会痛的,但疼得很愉快。这是自关家血案后,大妞与他最亲近的一次呢。   “那……很香吗?”   她又轻撞着他的肚腹。   他费力地笑着,喃道:   “关长远,这回我真拿命来赔了……这种事我怎么干得出呢?我不是肮脏的妖神兰青吗……怎会为了你这个小小傻妞干这种事……”   兰家人的血,只要放血过重,血味足够令七、八人当场昏迷数日,再重点,那就是直接陪他见阎王了。   要解药也很简单,直接服食他的血即可。   活着的人体实证一名,前任家主。   现任家主在前任家主垂危时大胆测试,当场死了七、八名押来的外人,前任家主也提早死去,当时他就在旁冷血到不去阻止这一切。   所以,现在是报应临头了吧。   他有些发冷了。   自那中年汉子入内后,一直照他设想所走,包括卫官去取剑,派所有人来守着他,目前为止他都推敲正确,那么接下来他也不会出错才是。   有九成机会,李今朝会作戏让卫官认定他在骗人,而云家庄尾随卫官而来,先行观察再救人。   但他等不及了,卫官一察觉其中有诈,必先拿大妞开刀,到那时,云家庄再营救也是晚上一步了。   他得先替大妞铲除这些人,否则到头大妞不幸惨死,他会悔恨终生   石门被开启,他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小白熊。现在血气正浓,正是死人的最佳时机。   现在,只剩卫官。   傅临春,如果你连一个卫官都无法及时杀死,那你就比我还不如了。   关长远,你的女儿我用命保护了!这次,我看见你后敢大声说:这就是我的义气!关长远!   “大妞,其实你根本不是兰青的小孩吧?”   他意识本是蒙胧恍惚,李今朝这话直接划破他的意识,令他神魂猛然震回。   他没死?   “我怎么看都觉得大妞你聪明,你爹是笨蛋,笨蛋爹怎么会生出聪明女儿,是吧?”   他的手臂伤口被轻戳而痛入骨心,接着他听到李今朝惨叫:   “大妞,你打我!我戳戳你爹,你也不高兴啊,这么小气!真是,那我戳你好了,我戳戳戳……算了,你脸肿成这样我哪舍得。”   “好了好了。”公孙纸道:“我看小娃娃也饿了,你到粥摊买碗粥吧。”   “大妞不爱吃粥,她爱面,偏偏隔壁面摊收了,我过街去买吧。五爷,劳你看顾了。”   兰青等了等,木板门终于合上。屋内除了大妞外,还有公孙纸轻浅的呼吸声。原来这不是梦,他真的苟活下来了……   床边忽然震动一下。   “你这小娃娃,真是。”公孙纸委屈道:“大伯伯也不过是累了,跟你一块挤挤,你这么小气做什么。也对,我要坐在床边,就把你挤掉了,来来,大伯伯再替你把把脉,看你吃了你爹的血有没有问题……咦,不小心又把到你的小小脚了,你的脚怎么跟手长得一模一样呢……大伯伯的冷笑话还是没法逗你笑吗?”   屋里寂静一阵。   公孙纸才又道:   “你这孩子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可遇事也不会大哭大闹,在你爹身边长大,不知会不会改变?你爹啊……”公孙纸一顿,有意无意地说:“要自绝护你本是一番美意,但他下手过狠,明知密室外的走道极有可能空间狭小,血气就算散去,也散得有限,傅临春可以不受此影响,但尾随他的其他云家庄弟子就惨了。我不信这一点他盘算不到,他这般狠毒的心理,将来你学了十足去可怎么得了?你不懂?没关系,有人懂得就好。”   兰青眼皮一动。   “小娃娃放心,你爹失血是多了点,但有我在呢,他想死还真不容易,只是……你道,我跟他谈条件好不好?我替他解了凤求凰,你呢,就跟我走。一个人的恶习若是自十五、六岁养起,那还有得改;若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要更改就太难了。你爹就算有心向善,它日再来一次,怕也是会牺牲那些想救他的人,难保不会有一天连你都被他给害了,不如你跟我走,十五年后,你将会是个可爱善良的小姑娘,好不好啊?”   不!兰青心里有丝慌张。明明他已允傅临春留下大妞,但……但……   “你爹也不必担心黑鹰卫官。云家庄是中立没错,但对于那种屠尽家里人口的下三滥还是看不过去的。小娃娃,你瞧,凤求凰一解,你爹原有的功力全数恢复,将来他想在江湖腥风血雨都行,但,那时他带着你,你只会是麻烦啊!还不如跟着伯伯走,变成一个小医虫,你说好不好?”   大妞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回答他,反正公孙纸也不是真要说话给她听的。   “哎,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懂不懂养孩子?”公孙纸摸摸大妞的头,又看看床上的少年。“我晚点再过来吧。”   公孙纸离去后,大妞揉揉小眼睛,小心地爬起来,摇摇摆摆跨过他,再一屁股坐到床的内侧来。她正要专心看着兰青,却发现兰青已经转醒。   兰青伸出手轻轻触摸她还有点青紫的脸颊,问道:   “大妞,还痛不痛?”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粗哑难辨。   大妞看着他一会儿,忽然低头玩着自己的口袋。   他试着想抱她入怀,但全身实在太虚弱了。大妞脸上青肿消了不少,应是过了好几天,但他仍是衰弱得很,可见失血过重。   他微微一笑摸着她的小头,道:   “到头来,你的全家之仇还是云家庄替你报的……大妞,我……我……”兰青迟疑着,嘴里那种“以后你就跟公孙纸学医”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他想,再等等吧,现在他太虚弱所以话说不全,不如等他康复了,再跟大妞好好告别。   大妞从口袋里找到什么,拿出来递到他面前。   他一怔,望着那支碧玉簪。   簪上无血,可见有人曾心细擦干它。   大妞见他不接,小屁股往前蹭了蹭,小手又向前递了递。   他终于接过,轻哑道:   “大妞,你真乖,还懂替我拾回簪子。”想要摸摸她的脸,又见她继续低头挖着口袋。   她又要从口袋里拿出什么?这口袋是李今朝替她买衣时加上的,让她随时放些喜欢的东西。   小孩子老是喜欢塞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吗?李今朝当初是这么说的。他确实不知道,甚至,他连大妞喜欢吃面也没有察觉,他根本当不了好父亲。   其实,当不当她的爹,他不在意,他只是希望大妞陪在他身边。只要大妞在他身边,他就能还欠长远兄的情,还一生也好,总能还清的……   大妞的小手在他面前摊开。   兰青瞪着。   那是一朵白色小花,花瓣早就烂了,还掉了好几瓣,但大妞还是很小心地把它摊平,再递给他。   这样的小花,多常见。野地有,花铺有,正月十五那晚也有。   “……接到花今年心想事成好运到……大妞,你这是特地接来送给我么……”他轻喃着。   大妞没点头,小眼睛一直看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目力有些模糊了。“大妞……你不讨厌我么?”   他使尽力气半坐起来,用力将有点抗拒的大妞抱进怀里。   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其实大妞是不讨厌他的?是不是可以认为大妞并不记得那一晚血腥,她还当他是她的兰叔叔,是那个在关家与她十分交好的兰叔叔?   是他不愿承认,他想要大妞陪在自己身边,不是想还关家的情,而是……而是……他想要有个人陪着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曾做了什么事!   这个人,不会是怀有目的。在他眼里,人人都是怀有目的接近他,唯有大妞这个单纯如白纸的孩子他可以放心。   中了凤求凰也好,将来功力恢复也好,他想要一转头就能看见令他安心的人,想要有一个能够抛去他的自私,尽情去疼爱的一个人。   一直没有这个人……一直没有这个人……他一直是孤独的,不知有人陪伴的滋味,即是关长远对他如兄弟,但对他而言,关长远始终是属于其他人的,是属于其他世界里的陌路人。   “……真怪,大妞,明明兰家人该只图自己利益,云家庄肯为你着想,我虽不愿意却也为此欣喜……”他埋在大妞小小的小肩窝里,眼眶发热。   这种心情陌生又难受,以往他只为自己欣喜过,哪会为了他人而高兴?他知道大妞跟着云家庄,对她的未来只有好处,可是……可是……   “面来了面来了!”李今朝以肩头推门而入,双手捧着面碗,正好看见兰青背着自己,而大妞被紧紧抱着,那双小眉头使力皱着,小嘴都下垂了。她本想喊:兰青,你抱得太用力了……   但,她一顿,把面放在桌上,当没有看见兰青故作自然地转身、大妞肩头上的一片湿意。她搔搔脸,假装不经意道:   “大妞啊,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留下来呢。”   兰青深吸口气,微笑道:   “我正有此意,大妞就托……”   李今朝又继续道:   “刚才我回来时,遇见隔壁面摊老板,他正跟人谈卖摊的事,那个……反正,大妞也爱吃面嘛,你要不要顶下那个摊?面不会煮不要紧,我找酒楼师傅来教你,怎样?”   兰青瞪着她。   李今朝自他怀里硬抱出大妞,大妞像逃难似的手脚紧紧缠住她。   她拍拍大妞的小头,嘴里又道:   “就算你想飘泊江湖,也得等大妞大一点吧。在那之前总得讨生活,既然在哪都得生活,还不如就近相互帮个忙,怎样?”   是啊,他曾想过,若是跟大妞生活,就寻一处地方平静过活,但……细节还没想过,何况云家庄……第三个主子李今朝完全不知傅临春驱他的打算?   他目光又移到李今朝正喂着的大妞。大妞现在连汤匙都用不好,真饿极了,没人喂她,她会直接用手抓来吃,如果有时间教她,他的大妞不一定会比其他小孩差……   公孙纸认为他年少气盛,无论如何是无法过着一般百姓生活的。   傅临春认定他无法摆脱兰家人的身分,再怎么隐忍也流有兰家的恶血,迟早大妞会受他牵连。   但,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内心,他虽年少,却已经经历许多江湖丑恶,能够与大妞安静过活,他求之下得。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不放的小白花。   “兰青?”   云家庄能将江湖与一般生活融合,他一定也能做到。也许他不能马上摆脱过去,但时间一久,他定能跟大妞成为一般百姓,就这么相依为命顺遂地过下去。   何况,他有云家庄第三主子撑着,就算傅临春想赶他,也得考虑会不会起内哄;这城里有云家庄,大妞也可多些保障……他寻思片刻,看向大妞。   大妞正紧攀着李今朝,小眼睛越过她的肩看着他。   他终究选择对自己的私利,稳声道:   “好,我顶下那面摊,以后就要请你多多照顾咱们父女俩了。” 第五章   数年后——   “快点快点,要再晚了,就赶不上马车了。”   元月十五,兰青提早收摊,拉着大妞奔向大街。大妞动作慢,他干脆一把抱起这个软乎乎的小花仙,跑向街道。   夜里通明,酒楼连串灯笼高悬,几乎如白昼般明亮。马夫叫道:   “要走啦,小心了!”   “大妞,今年没今朝姨帮你,你自己上。”他赶紧放她落地。   大妞点点头,小眼亮亮努力挤向马车。   她才五、六岁,个子还是小不隆咚的,连挤也挤不过那些十五六岁的姑娘,一下子就落后了。   兰青轻咳一下,本想上前抱起大妞,拉她改去看灯街算了,哪知她又奋力爬起,追着那马车。   车顶上已有人在收起踏板。他趁着众人往车上看去,轻轻踢出一颗小石。   石头不轻不重击中大妞膝盖,兰青神色痛缩一下,看着她扑向踏板。   “……”收上踏板,连带收上一个小娃娃的云家庄人摸摸她的小头。“算你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了,娃娃。”   大妞揉揉膝头,也不知喊疼,赶忙把去年的袋子打开,爬起来等着接花。   每年元月十五总有这个迎新活动,百姓乐此不疲,大妞也爱玩得很,虽然往年今朝都陪在旁,但自那一年车游大妞失踪后,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一定年年跟着马车到底。   大妞还真的抢也抢不过人,连接个花都慢人一步……他叹息,嘴角却是扬着宠溺的笑,自腰间东摸西摸,摸出白天赚来的一串铜板。   他把一串铜钱拆开后,轻轻打出一枚铜钱,击中路人丢的小白花,白花因而转向,落入大妞的袋里。   大妞小眼亮晶晶,看着落进袋里的小花。   他含笑,又顺势打出好几枚铜钱。漫天的小花一一舞入大妞袋里。   车上其他大姑娘又妒又恼,在车上维护姑娘们安全的云家庄弟子往他这方向瞟一眼,决定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既然有人爱浪费铜板去讨好一个小娃娃,那,他也不好意思去阻止。   马车绕城一圈后,停在灯街前。大姑娘们一一下了车,大妞笨拙地想爬下来,云家庄弟子说道:“小娃娃,我抱你下去吧。”   “多谢,我女儿我抱就好。”兰青上前及时搂住大妞软软的小身子。   云家庄弟子有点惊讶这青年竟能一路不累地跟上马车的速度。他接着一想,这青年是江湖人的机会大些,遂也不太意外了。   “你女儿真可爱,祝你们新年快乐。”云家庄偷瞄他身后一眼,没见到任何女人,原来是单身爹带女儿,真辛苦。   兰青客气道:“多谢。”   光是绕城一周,就花了大半夜,大妞有点困,仍是忙着打开袋子,抓出一把香香小花递给他。   他开怀笑着接过。“大妞,你送我花,我真欢喜……袋里还有,要给今朝姨的?”   小头颅轻轻撞他一下。   “今朝姨今年不在,你替她拿花也好,但你袋里的花太多,还有其他人要送?”他试探地问。   大妞不点头也不摇头,小心地收好剩下的小花。   “……跟我说好吗?”他满面笑容。等了又等,发现大妞正盯着街边糖人,压根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街坊邻居她哪熟,难道是哪家小男童得她青睐?他实在想不出来,笑道:   “走,咱们去买糖人,再去看花灯。”   他走到摊前,才说要一枝糖人,一摸到腰间暗袋,就是一阵沉默。   “客人?”   大妞的小眼睛亮亮,正伸着手要接过那甜蜜蜜的糖人。   “呃……大妞,你的宝贝口袋里有没有铜板,我……跟你借,好不好?”如果他没记错,大妞把红包都塞进她的宝贝口袋里了。   大妞看看他,又看看那好吃的糖人,生气地拍他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他给的红包。   他边抱着她,从里头拿出铜板,在老板古怪的眼光里买下糖人。   她又指着另一个小糖人。   他扬眉,笑道:   “大妞,你胃口真大。好,老板,再来一个。”   “年轻人,你真宠孩子啊。”   “没法子,大妞只有一个啊。”   “你小孩不会说话?”老板热情地说:“如果不是天生哑巴,要不要上庙里喝碗符水?西街张大冬的小孩就是突然不说话,喝碗符水就恢复了呢。”   “我家孩子天生不会说话,多谢老板好意。”兰青面不改色,抱着她走进色彩缤纷的灯街。   五、六岁的大妞,跟两岁时没什么不同,就是放大了一点,身子也很健康,不曾生过病,他想这是承袭关长远的健壮。   平常她也跟着他在面摊里,有空他就教教她读书写字,她学得慢没关系,反正他一直在,慢慢教她,迟早她会学懂。   大妞看似已经忘了那段逃难的日子,更忘了关长远他们……小孩忘性大,果然如此,只是大妞始终讨厌衣箱。   他俩住的小屋里,没有衣箱,因为大妞一看见它,就会一连几天生气地盯着他不放,彷佛在回想什么……但她要盯就让她盯,只要大妞不无视他,他都不在意的。   糖人凑到他面前,他微地一愣,大妞含着一枝,另一枝是要给他吗?   他不由自主地放软笑容,道:   “大妞要请客,我当然收下。”他小心放下她,任她在长长灯街上逛着。她不是很活泼好动的孩子,更有点认生,一直跟在他身边不肯走远。   跟在他身边,事事赖他才好啊,他并不为自己的自私感到汗颜。   他的目光随意扫过人群,忽地一顿,不动声色拉大妞隐入黑暗里。住在这城里,固然有云家庄第三主子力挺,增加几分安全感,但江湖人多了些总是麻烦。   瞧他看见了什么?曾听信兰家家主放出的风声,将他压在地上为所欲为的江湖人呢。   黑沉沉的眸子毫无光华,追随着那人,不知不觉乌云层层叠叠遮蔽心头。   他的凤求凰早解了,捏死这种人就像捏死蚂蚁一样。   只要他想,这人就活不过明天。   兰青黑眸盯着那人,又瞟向另一头的云家庄三公子。那三公子状似不经意地在那赏花灯。   恐怕,赏花灯是假,怕他暗地杀了这人泄恨才是真吧?妖神兰青在江湖上的丑事云家庄都详细记载,自然熟知他每一件羞耻的相关人事。   等他一出手,云家庄就有理由强抢大妞。   乌眸藏去锐锋杀意,兰青低头看向大妞。   大妞明明想去看花灯,但他不动她就不会动。今天她的打扮如往年红通通的像个大红包,细细软软的黑发扎成小辫,这还是隔壁大婶帮的忙。   他怎么看,都觉得他的傻大妞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女孩。   “大妞,咱们不看花灯,提早回家好吗?”   她看看他,又不舍地望向花灯一眼,最后含着糖人点头。   异样的温暖流过他心田。他是爱比较的,只要他在大妞心里比任何事都重要,那他就是无比快活。他忍不住又抱起暖和的小小可人儿,在她额面一亲:   “大妞真乖。”   他往反方向离去,抄着捷径不回头。当他回到小屋,特地紧紧锁住门,他转头,看见大妞已经主动爬上床。   他笑着替她脱下小鞋,清去她身上的花瓣。他掩不住笑意:   “大妞身上真香,不成不成,糖人不能放进口袋,明儿个我再买给你吃。”他替她收起糖人,取来刷牙子蘸了牙药,笑道:“大妞乖,把嘴巴张开。”   大妞一看每天都要面对的刷牙子,就鼓着脸想省事蒙头大睡。   “大妞学着自个儿刷,明早就有新糖可以吃哦。”他哄着,掌心滚出一颗小药糖。   大妞看看那颗糖再看看刷牙子,终于不情愿地接过来,在兰青的辅助下学着刷牙。   兰青忍笑。明天大妞吃了那颗能让口齿生香却不是甜糖的含香糖,不知会不会又是气鼓鼓的?   大妞至今未曾牙痛过,也该归功在他身上。他出身兰家,对外貌极是注重,一口白牙,口齿清香绝对是基本要求。   大妞还小,牙齿也小小白白,笑起来应该十分可爱,可惜,他从未见过大妞大笑过。   大妞皱着小脸刷完,兰青笑着收拾后,自己也跟着上床。平常他和衣而眠,但今天他特地脱去外衣,替她盖好被子。   大妞毕竟年纪小,有点捱不住困意,一双小眼睛已经半合,细细卷卷的睫毛一直在颤动,似乎想努力再清醒一下下。   “乖孩子,睡觉了,明早灯街还没收前我再带你去一次。”他柔声道,紧紧抱着暖大妞。   门锁了,他就不会出去;脱了外衣,就不会第一时间冲出去。现在他要杀一个人太容易,但,一旦杀了人,他与大妞就没有共同的未来了。   现在的生活是他奢求来的,他舍不得放手。所以,他愿意放掉过往的丑陋。可笑的云家庄,竟在力保那种下三滥。不问事由,只要不出人命就好,这种肮脏江湖,他早就看透。   他合上眼,五指紧掐入手心,手背上的青筋暴出。蝎子**一死,云家庄知他的烂底,第一怀疑的就是他,他绝不能下手……他下意识想着十八种凌迟手法。肚腹突然挨了一个小脚印,他马上张眼,大妞痛得一直踹他。   他连忙松手。“大妞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手……”   她发怒地爬上他的身体。   “好好,你要压我就压……不是要压我?”小白熊爬过他的身体,滚到外侧去。大妞直心眼,要是在睡前气他,一定固执地背着他睡。   他及时抱住她的小身体,否则,她就要一路滚下地了。   “大妞,你要睡外头……好吧,就今天。”他笑叹,轻轻拍着背对他睡的大妞。   现在要出门杀人……得先把外侧这只软绵绵气鼓鼓的小白熊移走才行,既然连一时冲动杀个人都这么麻烦,那还是算了,就让云家庄人一夜空等吧。   他想,花心思想如何养大大妞还比较实际点。   “妞妞面摊”正午开张。   兰青边煮着面边瞟向对街的果子铺。   “来,大妞,吃颗蜜饯。”公孙纸的声音轻轻飘来:“刚才伯伯说到哪了?哎,伯伯难得找到知心人,没想到是个小娃娃,要是你再大一点,我就把你娶回家。你不懂?没关系,来,伯伯细说重头……”   公孙纸是个长舌公,难得找到不会说话的大妞肯听他唠叨,每年总要来缠大妞几回……兰青无所谓,只要大妞不抗拒,有个长辈疼大妞,他求之不得。   何况,这个人医术极好,大妞身体健康部分拜他所赐。   “来,嘴巴张开。这是伯伯特地找来的药材,不不,别吐出来,含在嘴里等它融化,这样才不容易生病病。记得每天正午吃,每一根只吃一半,剩下的明天再吃,不能吃多,懂吗?”公孙纸早把药材束成小袋子。他不怕大妞不记得,反正对街偷听的男人会入耳不忘。   大妞小心地把小袋子塞进她的宝贝口袋里。   公孙纸瞄上一眼,笑道:   “还有小花呢,伯伯知道了,是正月十五好运小花,你也抢到了,要送给谁呢?有没有伯伯的……”   伸出的手被小小爪子打掉了。公孙纸一脸沮丧。   “不肯给伯伯吗?原来伯伯在你心里微不足道,枉费伯伯替你买小手套跟小鞋,你知不知道你的小手跟小脚长得很像?伯伯还特地买两种颜色以示区别……”他拉起她的小小脚。   她的小鞋上没有多少尘土,可见兰青并不努力拓展这小娃娃的人缘。   他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有兰青这种爹真不知是好是坏,每次他来探小娃娃,这娃娃总是坐在面摊里,不跟人玩就不会受人欺负,但,她的世界只有兰青跟李今朝,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她吃着果子不时往门外看去,公孙纸本以为她依赖兰青,片刻不能眼离这男人,哪知,忽然间她跳下椅子奔出铺子。   兰青也看见她突然的举动。“大妞!”连忙放下杓子,追了出去。   她不是往他这里跑来,而是追上刚经过果子铺的一名妇人。   她拉住那受惊的妇人,献宝地从口袋里抓出所有的小花。   “你做什么你……”那妇人也有小孩。小孩推了大妞一把。“别碰我娘!”   大妞看看那男童,再看看妇人,把满手的小花举个老高,要塞给妇人。   “小妹妹,你这花都有点烂了,我不买的……”   “夫人误会了。”公孙纸面不改色上前笑道:“这孩子前两天接到了元宵好运,想分给左邻右舍,她必是见夫人气质高贵,想让夫人沾沾一年喜气。”   “元宵好运?”妇人讶异,看看这个干净笨拙又忙着讨好她的小女娃,再偷瞄拉住女娃的年轻男人。   好的皮相总是惹人好感,尤其在公孙纸说了那女娃的娘早死,是单亲爹一手扶养小孩后,妇人微微笑着接过小花。“小妹妹,谢谢你的美意。”   大妞目不转睛地看着妇人的笑容。   “娘,走了啦,干嘛理她。”男童拉着母亲,回头瞪了大妞一眼。   “……人家娘不在了……就可怜她一下……娘当然最疼你……”那妇人的声音消失在小巷里。   公孙纸摸摸大妞的头,笑道:“娃娃,再陪伯伯吃吃糖好不好?”他有意要转移大妞心思。八成刚才妇人太像大妞的亲母,大妞才会苦苦守候。   大妞不理他,直望着那巷口,兰青稳住脸色,轻轻抱起大妞小小的身子。   “大妞乖。”他勉强笑着,全身已是冷汗。   原来大妞还记得她娘死的那天所穿的衣物。   跟刚才的妇人一模一样!   她始终忘不了她娘吗?明明大妞不排斥他,甚至在依赖他了,会对他发怒会对他笑,除了不说话,其它都很正常,如同回到兰叔叔那段愉快的时光,大妞已经六岁了,早该忘了两岁时的记忆。   至少,一个孩童的记忆不该如此仔细。是哪出了问题?大妞该是偏傻气的,既是傻气,怎会存着齐全的记忆?   “哪儿不对劲?”公孙纸看出他的异样。   “不,没有……”   有众多官差匆匆而过,打断他们的对话。公孙纸讶道:“在这城里,有这么多差爷,一定是发生杀人事件……”   远处有云家庄的人朝公孙纸微地颔首。   公孙纸心头一惊,暗地瞥一眼兰青。   兰青彷如未觉,抱起大妞,道:   “大妞,我们过去看看。”   大妞还一直回头看转角的小巷口,直到她摸到兰青面上的冷汗,才把目光停在兰青脸上。她用公孙纸刚替她套上的小手套擦着他面上的汗,兰青心里微软,亲热地蹭着她的小脸。   “大妞真乖。”他声音轻哑。   大妞突然张嘴,对着他哈了一口气。   兰青自是闻到她嘴里的气味,不由得笑出声。这小娃娃还在记挂那颗对她来说很奇怪的含香糖吗?含在嘴里融化后仍是持续香香的,大妞一早上直呵着气,一直闻着,还喷了不少到他脸上,存心让他跟着香。   她爱吃,改日再买就是,这傻娃娃还不懂得如何争取想要的东西,这性子实在有点吃亏,他记得他在她这年纪时,早知如何夺取每一件事物。没关系,他就偏爱大妞这性子,大妞不懂争取,他来疼她就够。   公孙纸打量着这对父女,将一切收入眼底。   官差进入酒楼,外头围了不少老百姓,云家庄弟子上前,低声说着:   “五老爷,是蝎子**死在酒楼里,死状不怎么好看。”   果然是蝎子**!公孙纸心中一凛,撩步进去看个仔细。   兰青好奇心不大,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围。   他注意到大妞闻到血腥后,小脸皱巴巴的,他又退了几步,把大妞的脸压到自己肩窝上,哄道:   “不怕不怕,一切有我。”   没一会儿,公孙纸走出来严厉问着:   “这人是谁杀的,我该问你吗?”   兰青自在笑道:   “自蝎子**来城里后,云家庄不是就在日夜盯着我吗?我如何下手?**曾为练邪功,趁我中凤求凰无力反击压我在地,当日我为苟活虚应,今天我为大妞,也不会随意再下手。”他见大妞没法呼吸了,遂放松力道,任她东张西望。“再说,我不能片刻离开大妞,她要出事谁来负责?五爷认为我会带大妞来行凶?”   这几年公孙纸都在暗地观察,虽然兰青疼爱的方式有些自私,但也不得不承认兰青疼大妞像疼个稀世珍宝一样。   “这世上哪来的巧合?”   兰青耸肩。“这世上就是有无数的巧合。”他不怕公孙纸去查,反正蝎子**的死与他确实无关。   “你真的不曾想杀他?”   “不,我不想复仇,我只想跟大妞平安度日。”他神色充满诚意地说。   大妞低头打开她的口袋,拿出小袋子里的药材递到兰青嘴边。   兰青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嘴巴张开,任大妞送进药材。   “这娃娃真疼爹……”公孙纸叹道。珍贵的药材给大人吃真是浪费了。   兰青故意吸着这长长的药材,吸啊吸的,吸过半了,大妞一直打着他的嘴,阻止他吃过半。他忍笑再吸,大妞一气,小嘴巴跟着含住另一头,像马车快跑一样咔咔咔地啃掉另一半,最后红嘟嘟的小嘴跟兰青撞在一块。   小眼睛生气地瞪着他。   兰青掩不住,终于开怀大笑出声。明知公孙纸的目光一直在追随他,但他根本不想理这人此刻如何看他。他绝不会亲手杀蝎子**,不是**不该死,而是他想跟大妞一块生活,就得放弃双手上的血腥。   一个人的个性天定,蝎子**喜走偏门练功,早为自己布上一条绝路,他又何必动手?下一个兰青自会沾上血腥,为他杀了**。只是,下一个兰青出现,比他设想得早。   这些话他不会跟外人道,免得被察觉他早已扭曲的心思……公孙纸说得不错,一个人个性出生养成,那要改变太难了,他与蝎子**都一样,只是他有大妞,他愿意为大妞去改,大妞不爱血腥味他就不沾,他想,他一定能成为一个普通人,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问,他会做到的。   大妞生气时,两颊老是鼓鼓的,煞是可爱。他宁愿她生气也不要她再去想她娘,但,她老是气下去也不是办法……   “大妞,别气别气,下午我带你去城外玩,好不好?”他讨好地说。   四年后——   “大妞!大妞,我回来了!”兰青风尘仆仆赶回家,却发现一室空空。   他掩不住涌出的失望。   如果他记得没错,大妞该早上去云家庄练功,现在都是傍晚,她能上哪去?他本要出门寻人去,但年初今朝提到大妞都十岁了,他老是跟在她身后,大妞迟早会反弹……   云家庄不会让大妞失踪,所以,他在家里等就好。   前几年今朝出了意外,她曾义气相救,他自然也该回报……他的改变算好吧?即使是现在,他依旧认定世上除了今朝外没有人值得信赖,但,他必须学会去相信,才能跟大妞过着一般百姓生活。   如果可能,他是不希望大妞学武的,不学武不涉江湖,他一辈子保护大妞。   偏偏他替今朝寻药,大妞不能跟他走,他刻意让她拜傅临春为师,她能学多少都无所谓,只要她是傅临春的徒弟,云家庄人就会在他不在时护着她,这正是他的私心。   但他总有点伯,云家庄迟早会夺去大妞对他的专注。   连夜赶回,他有些倦意,遂合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被披上薄毯,他嘴角含笑,心知是大妞回家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在意他、挂心他,那一定是大妞了。他还记得半年前他离家时,大妞还扁着小嘴一路送他到城外呢。大妞,终是放他在心里了。   他听见厨房锵锵乱响,声音奇大无比,他差点遮不住笑了。   大妞在煮饭呢,他离家前有教她煮饭,但也跟她提过,可以随时到云家庄去白吃白喝,这妞儿真乖,可千万别告诉他,这半年来她都自己煮吃喝,他会心疼的。   没有多久,饭香满室,小手拍拍他的肩。   “我可不敢张眼呢。”他柔声说着:“大妞,这次我离家半年,是离家最长的一次。大妞又长大多少呢?都十岁了呢。”他伸出手摸摸她的手臂,不由得眉头一皱,再摸上她的脸,他脱口:“大妞你怎么又瘦了?”连忙张眼,呆住。   眼前的大妞,像是大了一号,明明半年前被他养到圆滚滚的小娃娃,现在虽还是有点小圆,但眉目有点脱离娃娃,身子也有点小抽高。   他的大妞怎会如此?   他的大妞不是小猪娃娃吗?   十岁的孩子在半年里会长这么快吗……虽然还不及他的腰,但就是让他心跳不安了。一个娃娃怎长得这么快?再快下去,不就是不再依赖他的大娃娃了?   再快下去,大妞不就在他俩之间划出隔阂了?下次他回家时,会不会大妞不认他?   大妞用力拍拍他的手,指着桌上的饭菜。   他的心跳还没平静,下意识依着她手指看向饭菜。白饭、一菜……顿时,跃得老高的心又平静了。   他只教大妞煮白饭跟一菜,没变,这一点没变。   他本能要抱着大妞一块吃,但一碰到她的手,又遭她的小爪子拍开。   他沉默一会儿,笑问:   “大妞真乖……想不想我?”改替她拨下刘海。瞧,这样就很有半年前的影子,如果再胖一点就更好了。   不行不行,他浪费太多时间在寻药上面了,他得尽快结束。再不然、再不然……他总是怕大妞忘了他,怕大妞抛弃他……   她不理他,移过笔墨,在他对面开始默写。   他见状,微笑起来。以前都是他教大妞写字,自他寻药后,由傅临春教大妞武功跟读书。他抬眼瞧去,大妞的字方方正正,一板一眼,如果不是有点傻,他想,也许她将会是关长远第二。   关长远的长相他有点模糊了,但,现在看着大妞,总觉得她的背后站了一个关长远……不,不该这样。   不管是关家也好、鸳鸯剑也罢,早自大妞记忆里撤除个干净,不然她不会这么亲近他这么依赖他。   他环视小小的屋子。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小到饭桌跟书桌并在一块。大妞再大些时,就得换大一点的屋子,但,他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   夏天大妞一热,她自己会滚到地上呼呼大睡,他一醒来差点一脚踩扁这颗小肉球;冬天冷,他还得多买条棉被给大妞盖,她爱踢被,所以他特地买了厚重的被让她的小脚丫踢不动,她一气之下会用她的小脚爪改踢他。   这样的回忆,多多益善,他乐于回忆并且希望不要改变,甚至,这一年偶有念头,只要大妞以后不会遭受任何江湖危险,他愿意为了保有现在的生活,废去一身功夫与江湖做彻底的切割。   他嘴里有蛋壳。   “……”他偷瞄着大妞,确定一旦吐出来,一定会被发现,遂面不改色地把蛋壳吞入腹里。   他想大妞不够胖,可能跟她的厨技有关。没关系,这次他要留久一点,再把大妞养回胖胖小猪的模样。   白白胖胖才叫健康,前两年她胖到连眼睛都小颗小颗的,多可爱!偏偏云家庄不够尽心待大妞,让她缩水成这样。   再者,她长得像关长远,那把她养得胖,自然不会有人认出她来,最好养到小神猪等级,没人认出她,他俩才有长远的日子。   饭后他有些倦意,毕竟他赶了好几天的路。大妞还在专心练宇,真不知让大妞拜傅临春为师到底是好是坏。严师出高徒,但他的大妞用不着学多好,大妞他疼就够了。   大妞拿着毛笔拍着他,几滴墨水溅到他的衣衫,他也不在意。他笑着:   “大妞要我先上床吗?”   她看着他,用力点头。   “好啊,那我先上床休息一下,你别熬太晚。”他没脱外衣便卧倒在床上,本想等着大妞练完字再睡,哪知心神一松,倦意如浪涛袭来,不由得合眼沉睡。   在外寻药时他哪这么容易入睡,这些年来不知是安逸生活过久了还是有大妞在身边,他在这间屋子里总是睡得很安心。   半梦半醒间,他身子有些发热,兴许是中风邪了。说来好笑,大妞跟小牛一样健康,几乎不曾生过病,他这个练功人反而在这几年间受了数次风寒。   所幸,这次风寒不重,他将汗驱出身就没事……热腾腾的毛巾忽地覆在他的额面。   他一怔,所有清醒的动作暂缓。   有人在床边走来走去,接着,他身上被人盖上厚重的棉被。   他心一跳。是大妞在照顾他吗?大妞发现他的不适吗?   以往,都是他照顾大妞的,曾几何时,大妞也会照顾他了?   他微微掀动眼帘,她正坐在床边,又在翻着她的宝贝袋子。   她拿出七彩烟花,兰青一看,连忙压住她的小手。   “大妞,我没事,不必放烟花求救。”云家庄特制的七彩烟花一放,云家庄就知云家庄人出事,会赶来江湖救急,他不以为傅临春会给大妞这种东西,必是公孙纸偷偷塞给她的。   真是……他笑出声了,云家庄人赶来却发现只是有人得了小风寒,不知会是怎样的变脸。   “我没事……”一顿,他又说:“只是有点不舒服,睡一觉就好。大妞你别练字,就陪陪我好了。”   她摸摸他的光滑额面。   他拉开她圆润的小手。他笑:   “你像头牛一样健康,但难保不会被我感染。大妞,你别碰我,就在旁看着我睡就好。等晚点,咱们再换床,我打地铺,你自个儿上床睡。”   她又低头从口袋里拿出蜜饯硬要塞进他嘴里。   他笑到不行,在她的瞪视下,一口吃进又甜又酸的蜜饯。这种玩意他根本不爱吃,但为了讨好大妞,要他吃下她宝贝袋里的所有甜食他都肯。   在大妞的注视下,他安心合上眼。   他是不是把大妞养得太好,以致大妞不太懂一些生活事呢?病了该请大夫,而不是放烟火;以前大妞不快活时,他就拿蜜饯哄她,久而久之,她以为病了不开心,吃了这些玩意就会变好。   他……真的太自私了是不?明知大妞有些傻气,只懂依样画葫芦,但他从不教她太多生活细节,只要他在,她没必要学那些的。   要请大夫他去请,她不快活他来哄,她不必去学……可是,大妞哄他,他开心得很。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大妞该怎么办?这想法倏忽跃入心底。他直觉回避这问题。   他不会不在,只有大妞不要他,他哪会自大妞生命里消失?   但……未来的变数太多,他会一直疼大妞,可是……如果有万一呢?到那时,大妞该怎么办?   小小的温暖忽然塞进他怀里,他一惊,连忙睁眼。   “大妞,别跟我睡……”   大妞困困,轻轻打一下他,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怀里。先前她练字时没戴上小手套,现在却戴上它,把他的手包进她温暖的手套间。   现在才春天,哪冷了啊……是为了温暖他吗?这么傻气的大妞,竟然也有细心的一面。   正因她傻,所以做出来的事都是出于真心,没有半丝虚假与算计。   他连眼也不敢眨,怕一眨,视线就蒙蒙了。他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小头顶,心脏急促跳动着,他极力抑制自身心跳,免得偎在他胸前睡着的大妞被他吵醒。   大妞好疼他呢……这世上,妖神兰青也是有人疼的。大妞一直没把他当爹看他是知道的,她待他跟待关长远的方式完全不同,甚至在她小小脑子里只认定爹只有一个,他只是一个叫兰青的人而已。   在知道没有血缘的情况下,她还疼他……他为此感到狂喜心颤,甚至心底柔软无比,但为什么眼里却违背心意有些酸涩呢?   以前他从不知快乐到极限时是酸甜交加,如今大妞的疼他,让他、让他……   一觉醒来,竟觉通体舒畅,完全没有风邪之兆。兰青笑着把大妞这小小火炉移到床内侧。   瞧,这小娃娃这么轻,这次他非得留三个月,把大妞养胖一点……顺道教她一些生活常理好了。   他心里总有点恐惧,怕大妞会了一切就不要他,但,他更怕哪天他要出了事,大妞不懂得生活,到那时谁肯愿意一生照顾一个不够机灵的孩子?   要养胖大妞就从今天开始,他本想先煮碗三人份面喂大妞,路过窗子瞥到云家庄弟子在外头等着。   这么早来接大妞去习武?他一转头,大妞果然已经揉着眼睛爬起来了。   才多早啊,大妞以前哪有这么早起过?云家庄在虐待大妞吗?   大妞跳下床,打打他的手。他弯身,任她摸着他额头,他合着笑目,让她摸来摸去。   她又摸上他的颈子跟大手,直到满意了,才从她的口袋里拿出蜜饯塞进他嘴里。   他哈哈笑着:   “大妞在奖赏我吗……大妞要出门练功了?”   她点点头,下床洗脸清牙。   他跟着她身后,说道:   “大妞,你师兄在等你呢,都比你大点,你是不是有喜欢……等等!”他赶紧拉住她的小手,免得她一板一眼冲出去。准时上课也用不着这样准吧?   她跺跺脚,又生气地拍拍他的手。   “大妞,我有事要说呢。”他哭笑不得,心里又不是滋味了。有必要这么严守云家庄规定吗?还是,外头真有她喜欢的师兄弟?“大妞,我这次要留三个月呢。”   他一说出口,就见大妞的小眼睛亮了起来。   他替她弄好细软的发丝,柔声道:   “这两年我一定会想办法拿到你今朝姨的解药,你再忍忍寂寞……”说到此处他不由得失笑。   谁寂寞呢?从头到尾,是他寂寞啊。他自发间拿下碧玉簪,蹲着轻轻替她插上。   “大妞,去年年底你生日我赶不及,这当生日礼好么?簪子虽不值钱,却陪我过了好长一段日子……”他笑出声,又替她取下。“果然还太小,再过两年戴上,大妞一定会变得很可爱的。”   大妞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进她的宝贝袋。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蜜饯要塞进他嘴里。   他开怀笑着,任她喂食。这傻大妞,上一颗蜜饯他还没吃完呢。如果大妞会说话,这时会说什么呢?她会说:兰叔叔,别感伤了,开心一点。大妞这小娃娃,总是拿她的宝贝蜜饯来安慰他。   可是,他很欢喜……真的很欢喜……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大妞得知他会多留三个月时眼里最纯粹的欣喜。   他心里酸甜泛滥成灾,喃道:   “大妞的傻气,是为我而生么?那,一直保持这样的傻气,好不好?”若有下辈子,他愿为关家夫妻作牛作马,只要把这样的大妞让给他,让她这辈子永远傻下去。   只有傻气的大妞,才会这么疼他怜他爱他。   他轻轻以额碰着她的额,她以为他要撞她,便也轻轻撞回来。   “大妞,你口袋里的蜜饯有给今朝姨吃过吗?”额对额的,他微笑地问。   大妞点点头,发现自己因为点头而跟兰青额面擦过,于是赶紧又贴回他的额上。   “以后,除了今朝姨跟我外,都别给外人吃,嗯?”见她眼里有疑惑,他明白她不了解他的自私,柔声道:“外人有外人自己喜欢的人疼,今朝姨也有她喜欢的人疼,我最喜欢大妞,除了大妞外没人会疼我了,大妞多疼别人就等于少疼我,懂吗?”   她完全不懂。蜜饯这么多,分给别人也没差,但,兰青疼她她也该疼兰青,这道理她懂的。她轻轻撞撞他的额头表示她懂了。   他笑着,摸着她的头,顺道帮她重绑有些凌乱的黑辫子。明知她急着出门,但他就是慢吞吞地,存心要跟外头云家庄人争宠。   大妞的发上几乎没有什么珍贵的小发饰,就连耳环也是不值钱的,他多卖几碗面就能替大妞买上那些小金饰,但他没有,他怕有人看中她身上值钱的玩意而伤到她。   她最多只会跟今朝打打闹闹,其他人欺她,她根本不懂反击,他怎舍得让她因一些不入眼的东西而被人欺负。   他注意到大妞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忍住准时出门的冲动,她真的很忍耐地任他摆布呢。这个傻丫头,他笑着,轻轻拍她的小背,绕到她面前,道:   “大妞,你去练功吧,中午回来,我等你。”   她目不转睛,用力点头,小小嘴角有点上扬,轻轻撞一下他的头。   临走前,可能考虑到她宝贝口袋里的蜜饯以后只能给他跟李今朝吃了,袋子太鼓无法时时换新货,于是又拿出一颗塞到他嘴里。   他嘴里已有两颗果核了,又来一颗,他快笑倒在地上,但怕伤她的心,他还是任她喂着。   嘴里一直维持酸酸甜甜的滋味,他连早饭都还没吃,可是,他就喜欢大妞这样疼他。   “大妞,只要你肯回来,我都会在这里等你,一直。”他微微笑着。   两年后——   “咦,怎么回事?对面那艘船是怎么回事?”有人叫着。   十二岁的小少女愣愣看着对面直冲而来的大船。   那船本是保持一段距离,忽然间像是失控一样直直撞了上来。一时之间,载满人群的小船崩裂开来。   本来跟着她一块的师兄弟要拉住她,但整个甲板遽裂,一时人人自危,抢着抱住船桅,因此冲散他们。小少女反应慢了半拍,一下子就被挤滑到船边。   “大妞!”师兄弟素知她的愚笨,没人帮她,她跌落海里的机会太高。“大妞,抓住。”有师兄扯下腰带,抛向她瘦小的身躯。   对面大船的长鞭打断了那腰带,随即又击向大妞。大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整个人翻落海里。   “大妞!大妞!”师兄弟大惊失色,不顾自身安危,连连滑至船边。   海面竟然有人挡住他们下海。   分明有备而来!是针对云家庄?还是针对大妞?   大妞不会泅水,一人海里就吞了好几口海水,她拼命想要往上窜去,但左右都有人压住她。不但压住她,还拉着她往深处游去。   她死命挣扎,但海里手脚完全无法伸展。海水猛灌进她的口鼻,她张开嘴想要发出声音,这些人却充满狠劲地直拖住她。   有人自她发间抽出那支簪。   那是兰青给她的!那是兰青给她的!   她愤怒又害怕地奋力抵抗,但她无法呼吸,胸口好痛,脑子好晕……   好晕……她满面胀红,痛痛痛……兰青兰青好痛……   那些人不放手,大妞目力模糊了,隐约看见有名男子游过来,解决那些要害她的人,但她没有办法呼吸,到极限了!   刹那间,她耳膜鼓胀,异常清楚,连海水的流动都清晰可闻,心脏跳动自急促转而渐慢,紧接着,在完全停止之前,心脏突地一跃。   就那么一跃,仿佛自她嘴里跳出,直奔天上。   轰的一声,她亲耳听见某样东西炸开来了……   好像有人在她面前喊着「大妞”,但她双眼看不见了,那轰炸声过后,她也听不见了,她唯一的知觉是脑里在流动……一点一滴在流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里一直在外流……再缓缓回流进她的四肢百骸里……   原来,炸开的是她的脑子。   “妖神兰青。”   准备上船的青年一顿,当作没有听见。   “你看,你女儿的簪子呢。”   蓝衣青年闻言,骤然转身,碧玉簪正在他眼前晃动着。   那是他两年前给大妞的!   “妖神兰青,”那人笑道:“咱们盯你很久了。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找机会确认,还真看不出你就是兰家的妖神兰青。你怎会变成这样?连点媚态都找不出来,你是怎么练功的?眼神正派到我差点以为找错人了呢。”   兰青不动声色扫过一眼,不少打扮成老百姓的江湖人藏匿在附近。是他太心急回家见大妞,所以忽略了危险吗?他寻思片刻,又看向那支碧玉簪。   “哪儿的人?找兰某有事?”兰青神色自在地问。   “你连咱们都看不出来吗?”   兰青眯眼打量,面露异色。“兰家人?”   “算你平凡日子过得还不算太久。兰青,家主有令,要你回兰家。”   “我已被赶出兰家,家主有令,与我何干。我女儿呢?”   “自是请上兰家作客了。”那人笑道,把玉簪扔给兰青。   兰青攥住端详,内心一阵寒凉。   大妞上兰家?他想都不敢想结果,这簪子大妞宝贝得紧,如果兰家要抢人,云家庄必不会放过,极有可能兰家见大妞傻气,暗地拐了她走。   既然是拐,暂时应是无事。但,不能让大妞留在兰家太久,现任家主性格扭曲丑陋到会让大妞承受最可怕的事,大妞多留一刻岂止是危险!   “回兰家么?好,走。”   那人愣了下,马上又笑:   “我还以为要花点时间说服你,说不定还要跟你打上一场呢,没想到有女儿的人,就是不一样。”他自袖间抛出一颗药。“怕你中途作怪,还请你为了你女儿多多配合。”   兰青凑近闻着这颗白玉药丸。只是迷药,吃下去最多半昏半醒几天而已。   “你的女儿一发现兰家没有你,成天都在那里哭。你也知道家主的脾气,能留住你女儿的命多久……”他话未完,就见兰青吞进药丸。   那药立即见效,兰青极力稳住自己,几名兰家人上前扶住他虚软的身躯。   那人扬起眉,慢吞吞道:   “妖神兰青真不像是妖神兰青了……不好意思哪,家主的命令是杀掉兰大妞,绝不留活口。”   兰青猛然瞪着他。   那人耸肩,道:   “家主讨厌有兰家私生血缘流落在外,我们杀她还真费了一番功夫,趁着她出来接你时,将她送进河里喂鱼,不然这簪子哪这么容易拿得到手……”   大妞不会泅水!她不只不会泅水,她连打赢一个同龄小孩的能力都没有,何况是对付这些手段残忍的兰家人?   “咱们好几人都被云家庄除去,幸好那傻瓜大妞还是溺死了,兰青,你是逃不过家主的。”那人哈哈大笑:“上回你被家主下了凤求凰,这次又要怎么整你了呢?你想平安过活,只要家主在的一天,你就是在作梦了!”   大妞!   兰青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猛力扑了上去。   “大妞,你记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谁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认真去看,终究会明白一切的!”   “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兰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条毒蛇,害死我们的毒蛇!”   “大妞……如果这次能活着,我把恶习都改了……你跟我,找一处……像家人一样生活,好不好?”   “大妞,面煮得好不好吃?这面,我煮得再好吃,也要你喜欢才行啊。”   “你今朝姨的毒解了,我帮忙送药到闻人庄去,这次回来,大妞就可以陪我了,这面摊老是一会儿开张一会儿关门,生意哪可能会好,大妞要十二了,接下来要长可就快了,大妞愈大愈疼我,我真欢喜,大妞你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大妞!大妞!”   好慢……眼里流动的场景好慢,从她小时候开始,一幕幕切换到她十二岁,每一幕每一句都缓慢地涌出她的脑子,清楚展露在她眼前后,又徐徐流回她的脑里。   爹临死前的表情变化、娘死前的泪水,兰青忍受屈辱带她夜逃……好奇怪,为什么十二年来的每一块记忆都如此深刻地浮现在脑海里呢?   现在她不知身在何方,仿佛一直透过大妞的眼,回头看着过去世间的变化,看尽每一个人的异样表情,记住每一个人曾说过的话,甚至几年前一句微不足道的话,此刻她都能背诵出来。   她是怎么了?是要死了吗?   以前,今今跟她提死亡时,她以为就跟爹娘一样消失不见,但现在她却好像被人打通脑脉,明白什么叫死亡。   是谁教会她的?为什么她懂得了?   她的脑袋被炸开后,许多杂乱的东西归回原位了,脑里如清风彻底拂过,就像是……以前有东西将她的脑子遮蔽住,不让她懂得一切,现在她什么都懂了。   “兰大妞?”   不,她不姓兰,也不能姓关。大妞是她的乳名,她的名字是爹取的,她记得是……是……   “江叔,船家说,有个好看的青年没上船,现场死了不少人,最后他被打伤带走了,听形容,是那个叫兰青的没错。”   她动了动。   “大妞?你是兰青的女儿大妞吧?”抱着她的人叫着。   她眼睫不住颤动,慢慢张开了眼。   视野里还是有些模糊,几颗大头在她眼里晃来晃去的。   “大妞?大妞?”   她无力地合上双眼,耳边的呼喊逐渐远去,她只惦记着一事,遂费尽力气嘶喊着:   “……兰……兰……青……”   四周蓦地寂静,彷佛声音自世界隔绝开,她的意识四散,再度陷入飘渺的昏迷中。   〈兰青〉,完。 〈鸳鸯剑〉之妖神兰青鸳鸯笼   满嘴的血味,尝不出那种酸酸甜甜的美味来,   但,这能让他作梦,   回到过去那间小屋子的快乐时光…… 第六章   低微的喘息,在黑蒙蒙的石牢里回荡着。   腐烂的异味袭面,像是他自出生以来这样的气味就一直缠着他,什么是新鲜的空气、明亮的阳光,他早已经完全遗忘了。   喉口的腥甜一直存在,全身痛着、面上痛着,神智蒙胧几乎散去。到底已过几个昼夜他不去想,任由虚飘飘的神智越过刚硬的石牢奔向天际。   怎么他还没死呢?数次,他这么想着。为什么还没有死呢……他不想吃苦,反正中了凤求凰,他抵抗只是吃苦,何必?顺从反而有生机。是啊,还不如顺从图些快活,他照样在江湖上生存得很好。   他的手指动了动,接近他的老鼠因此四散。   没有上药,他面上的那一刀有些化脓了。这一刀……这一刀……是在岸边他想同归于尽换来的。为什么要同归于尽?   哗啦啦,盐水淋上他的面容、他的身体,他痛得在地上打滚。那种火烧的痛,每天重复着,断骨的痛、烙印的痛、鞭打的痛,甚至不堪入目的凌辱,兰绯每天挑一种新花样折磨他,折磨到他痛不欲生,仅存一息才放手。   “还活着啊……点灯。”   微弱的烛火亮起,兰青慢慢张眼,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兰青,我来告诉你坏消息。”   兰青没有说话。   “你的大妞死了呢。”   大妞?他想起来了,大妞!大妞!他同归于尽,是为了大妞,他吃苦是为了大妞……大妞……他忽然笑出声。   “你笑什么?”   “……今天死了明天又活,这种事骗三岁小孩吧。”他哑声道,随着他话一出,嘴里溢出鲜血来。   他不怕这些痛,最怕心里煎熬,偏偏兰绯擅于此道。这么长的日子里,在兰绯嘴里大妞反覆生生死死,他还是笨蛋吗?由得他这么骗……   大妞她活下来的机会不大,她不会泅水、反应又迟慢,怎能逃出兰绯的毒杀……大妞大妞,他已经哀悼过了,他不痛不痒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忽明忽灭的烛火在面具上交织成恶鬼的形影。男人轻柔地说:“你也不能怪我啊,云家庄放出的风声一下活一下死,连我也搞不清楚了,不过,这次确实有证据。拿进来。”   兰家弟子捧着玉盒进来。   “打开给兰青看。”   兰青本想不理,但又忍不住瞥向那玉盒。   盒里是一颗小孩头颅,面目早已不清,但看得出是十一、二岁的模样,他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正要合目,又发现玉盒里尚有一个夹层袋子。   他心一跳,那脏袋子沾着湿泥,正是当日大妞身上的袋子。   他手指微颤,费力地拿起那夹层袋子。兰家弟子在兰绯的示意下,将烛台移到兰青面前。   兰青颤抖地打开袋子,里头杂七杂八都是小孩用的,还有蜜饯、耳环……耳环是大妞的没有错。   大妞早死了,他也哀痛过了,够了,这是兰绯的诡计,将大妞的尸身遗物分日来折磨他。上次已有碧玉簪为例,不是吗?   正因大妞早死,所以他没有感觉了。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云家庄将她葬在哪里,兰青,我对你很好啊,特地挖出她的尸身,可惜,日子久了,她身子已腐烂,我把她的头割下专程送给你。”   兰青目不转睛,看着大妞的头颅。忽然,他笑了。   “兰绯你这丑八怪,你就尽量折磨我吧,把你的人生都用来折磨我吧,只要我活着,你的人生就烂得跟条臭蛇没两样。兰家上下谁不知道家主之位本该是我,你这位子是抢来的,没人会给你这种丑八怪。我在云家庄多年,早将一切告诉春香公子,江湖秘史里兰绯家主之位不过是虚位,这项事实将流传后代?每个兰家人打从心底瞧不起你……”   烛火摇曳,映出兰家弟子个个面色苍白,兰青这话分明是要拉兰家人陪葬。   兰绯一脚踢向他。兰青无力挡住,整个背撞上石墙,这里的石牢许多尖物,锐利的石尖儿狠扎进他的背肉里,他却早已麻痹不痛了。   兰绯冷笑:   “你想寻死我偏不让你死,把刑具拿进来。兰青,最近我特地为你弄到一本古书,看了那本书我才知道所谓的酷刑都是清粥小菜,今儿个,我让你尝尝重口味的,击鼓!”一顿,他看兰青完全不回应,仿佛是死人一样,他眼一眯,忽然一脚拐向大妞的头颅。   眨眼间,兰青扑前,抱住那颗腐头。   那一脚重重踹在他鲜血淋漓的背上。   兰绯眸里炙光大盛,仰天大笑道:   “兰青,你的弱点果然是关大妞!连死人头都不肯让它碎去吗?如果不是我事后察觉不对劲,还真以为她是你女儿呢!你想寻死,却不愿咬舌自尽,这代表什么?你内心还是怀疑关大妞活着啊。你跟她感情真这么好?我听说关大妞是个蠢孩儿,还是那关长远给你什么甜头,让你把所有感情都奉献给他女儿?你也有感情吗!来人,施刑!”   兰排转头跟弟子说着,没料到兰青竟还有力气扑向他,像条疯狗一样咬上他的腿肉。   兰绯吃痛得几乎要一掌杀了他,但他绝不让兰青轻松地走,他忍痛让人拖走兰青,咬牙笑道:   “兰青你也有今天!我要让你看不见听不见你将承受的痛苦,来人!蒙住他的眼睛封住他的耳朵!”他一脚踢开大妞的宝贝袋,里头的蜜饯散落于地。   有人噗哧一声,偷笑出来。   “她在搞什么啊?”   夜深人静;几名云家庄弟子偷偷攀在墙头,偷窥那个不是云家庄弟子的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不如说是刚苏醒的小娃娃——对他们而言,确实如此。   这个娃娃已经十二岁,本来是个哑巴傻蛋,虽然拜春香公子为师,令他们又羡又妒,可是,她是个傻蛋他们能说什么?   云家庄弟子该是体贴善良之辈,所以,他们能帮这个傻蛋就帮……就跟帮自家妹子一样。哪知年前她差点被淹死,一醒来后会说话了,好像也没以前傻了,但,春香公子还是她师父!   这让他们深觉不公平!   现在大家的起跑点都一样了,凭什么她能拜春香公子为师?她有什么资格?云家庄名册上没有她的名字,这表示春香公子不打算把她编入云家庄里!他们云家庄弟子没有一个能拜在春香公子名下,凭什么她的待遇比他们好?   “嘘,小声点。”曾是她师兄的弟子一脸不屑,指着亭内托腮闭目的春香公子。“春香公子在休息呢,别吵醒他,要不然大家都不好受。”其实春香公子人很好,不太会责骂他们,但他们要是被发现偷窥一个小笨娃总是会没面子。   “春香公子在休息,小笨娃却还在练功,这表示连春香公子都不想教导她了,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我白天路过,看见她练的招数跟现在相同,白痴也早学会了,好丢脸哪!”   云家庄弟子深有同感,有人看见她练到脚打结,跌了一跤,赶紧捂住嘴偷笑。她那一招,连他偷看也早学会了,偏她还不会!   年前那一场大灾,在场云家庄弟子也受到重伤,幸亏当时有人相助,才让这笨妞逃出生天。   据说,那场“船难”幕后主使者是北方某家,足有半年时间云家庄几乎不得安宁,数字公子们全不在庄内,他猜都潜去那个某家了,可惜最后无功而返。   他记得当时笨妞被叫进厅里,也不知在谈什么,最后,她还是留在庄里练功,直到今天。   跟没练一样。   攀在墙头上的弟子们每次一看见她又练错,就忍不住幸灾乐祸。活该,有什么资质就该去学那等级的功夫,没那个嘴巴就别吃大碗饭,谁教这笨妞乌鸦想当云家庄的小凤凰。   “听说她练功是为了报仇呢。”师兄弟叽哩咕噜,分享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小八卦。   “一个傻妞会有什么仇?她记得吗她?”有人不以为意道。“就算她有仇在身,春香公子也会作主,哪会轮到一个小笨丫头去报仇?”   “明天再来看?”小弟子兴致勃勃,他有预感看这个笨妞练武将会是他人生中的大乐趣之一。   “好啊好啊!明天再来看!”大家十分期待,不只期待看笑话,还非常期待有一天春香公子直接废了这笨妞,再广收弟子,届时人人都有机会!   半梦半醒间,大妞气鼓鼓地推他一把。他猛然惊醒,哑声叫着:   “大妞……”   圆滚滚的大妞把药碗递到他面前。   他微微一笑,不问药打哪来,毫无戒心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好苦……真的好苦,大妞这药到底是哪儿买来的?   大妞主动摸摸他的头。   他笑出声。“你在赞美我吗?”   她又摸摸他微烫的脸,然后气愤地用力打他一下。   兰青欢喜地笑着:“好好,我以后会多顾着自己不生病的,不然,大妞,咱们来打勾勾,我生病时一定挑你在场,让你照顾我好不好?”   她一脸疑惑,完全不懂她气兰青生病,为何他还能笑得如此开怀;也不懂为何他能控制生病的时间,她只懂得一件事,人生病定不能吹风的,遂把兰青的手塞进棉被里,再跳下床去关门关窗好遮风。   兰青看她为自己忙里忙外,心里快活又柔软,大妞现在愈大愈是懂得关心他了。   她端来一盘——他睁大眼,终于撑不住无力的身体,卧倒在床。那是什么啊!   他能不能当没看见?   大妞不死心,拍拍他的脸。   “大妞……我很好……我没事……”他叹息,也死心了。他想,不依着大妞做,会被折磨到天亮。   他被折磨没关系,但她还是孩子,要张眼熬到天亮,明天又要去学武,怎么撑?他慢吞吞地坐起,看向那一盘像小山,不,高山的蜜饯。   “都要吃完吗?”   她点点头。   “一次吃完?”   她拍拍她鼓鼓的宝贝袋。   她意思是说,现在要新旧交替了,她换了一批新的蜜饯,所以,兰叔叔算你幸运,正巧生病有蜜饯吃……   大妞故意整他的吧?他这算不算活该?真不该说只有今朝跟他才能吃这些蜜饯的。   她拿起一颗塞进他的嘴里。   他笑了。   这娃娃就只懂得这样疼他,但他很高兴……不过,等他吃完这些蜜饯,他想可能得再请一次大夫了。   他受风寒事小,闹肚痛难受才是苦难。这几年奔波南北寻药,每次一回家他总是无比放松,因而刚回家时总会有点小风寒。   他嘴巴张着,任着大妞再喂一颗,然后她自己也塞一颗到嘴里,双颊被她撑得圆鼓鼓的,似乎很享受吃蜜饯的时光。   他眼角瞥到小茶几上的医书。那医书他看过,是公孙纸特地誊成白话给大妞看的。公孙纸认为大妞适合当个救命小医虫,他根本不信也不想大妞去做一些可能会离开他的事。   再者,她的父母都与大夫医术无关,她哪来的天分?   “大妞,药是你自己抓的?”   她轻轻撞着他的头。   “……”果然如此,他成实验品了。难怪药这么苦涩……她把黄连抓太多了吧。   不要学,不要离开他,如果他直白的跟大妞说,她懂得他的内心吗?   不,她不会懂。大妞虽然贴心疼他,但她不会懂他内心的黑暗。她跟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试着跨足大妞单纯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成功,但,他不想离开有着大妞的世界。   他见大妞跳下床,拧了热毛巾专心替他擦着汗湿的脸,他心头一软,终于掩不住他的自私,拉过她暖乎乎的小手,脱口道:   “大妞,别再看医书了,我最多只得风寒,不会再有其它病症,你再怎么读医书也是白读。”   大妞眼里出现疑惑,他连忙又道:“你若学了其它医术,有人找你看病,那时我又受了风寒,你要顾谁?你不顾我了么,大妞?”   她用力摇头,有点发恼地轾打他一下,气他说自己会再得风寒。他见状,欢喜展笑:“所以,大妞是偏心我的,是不?不要学了,你就顾着我,疼着我就好了,其它的你都不要再去学了。”   现在,他后悔莫及。   如果当初放手,让大妞去学去见识,她这一生才不会白过,也许逃出生天的机会更大些。   他躺在湿冷的泥地上,身上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手指微动,碰到一颗当日散落在地的蜜饯。他费力地捡起放进嘴里。   满嘴的血味,尝不出那种酸酸甜甜的美味来,但,这能让他作梦,回到过去那间小屋子的快乐时光。   他又摸索着,再摸到其它蜜饯,一颗颗塞进嘴里。   一天、两天……到底几天了?他从不奢求有人会来救他,只求大妞还活着。   活着死着、活着死着……兰绯反反覆覆折磨着他,明知不该随兰绯的话动摇,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渴望。   他咳了一声,温热血丝从嘴里喷出来。   以前他怕大妞长大后,失去单纯的心而疏远他,这两年他心境却是大有不同,大妞愈大愈是懂事,虽然少了同龄该有的智慧与机灵,却比以前在乎他,让他变得贪心,希冀大妞每长一岁更看重他,甚至,他放任着自己对未来小小的期待——大妞不会变,她永保这份无垢的单纯,不会记起过往血案,她的眼里只有他这个又脏又自私的兰青。   可是,现在,他的梦全碎了。   咚——咚——咚——   折磨人的鼓声又起。兰家催人命的特殊鼓声,让人心生恐惧害怕,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他身上,每天这鼓声一起,他就知道又要受**上的折磨了。   咔的一声,铁笼的门被打开了。   果然要开始了,一天连着一天,他几乎都以为已过了十年。   “今天,再来试试新花样吧。”门口的男人笑道。   兰青没有回应。   大妞……如果他能把大妞彻底自心头割除,那么他的牢笼生活绝对会好过些。兰青闭目,准备承受新一轮的心理摧残。   正月十五,有弟子乐得开怀匆匆回庄。   师兄双臂环胸在练武院的墙头看着,他一时好奇跟着爬上墙头,问道:“师兄,十五了耶,你怎么不去吃碗元宵?”   师兄不说话,目视练武院。   他跟着看去,脱口:“还在练?”   “还在练。”小师兄乎声说着。“跟一个月前练的一模一样。”   “她真是笨蛋!照她这样练下去,只会丢了春香公子的脸!”他仔细观看一阵,好想捶心肝哪!春香公子收了一个蠢徒弟,这套基本功从去年十月练到今天,还没练个形出来……   他们这些弟子看戏看两个多月就看腻了,毕竟这笨妞上一招练完他们脑海已自动自发演练下一招,不用春香公子教,他们都会了!这样说来,已经快—年了啊……   “咦,今年她没上花车哦。”   “花车?”小师兄疑问。   一大伙都是城里人,每年正月十五花车绕城一周,我记得她小时候就年年上车……可能现在她爹不在了吧。师兄,我必须说,除了她以外,任何一个人只要有她的努力,十年之内必有小成。”每天天未亮她就在练功,天黑了大家睡着了她还在练,这种毅力云家庄没人比得上,但,他还是要说,也只有笨蛋才会拥有这种钢铁毅力。   他回庄本是要呼朋引伴再去夜玩一场,但小师兄没有离开,他也不太敢离去,只好一块看着她练武。   真的好笨拙,有几次真想冲出去纠正她。妒忌?如果要这么笨与这么的努力,才能学到春香公子的武艺,他宁愿不要。   人家十年小成,只怕她五十年内都无成,谁还会心胸狭隘去妒忌她?   他长叹了口气。“我都看不下去了……”   此起彼落的同意自他周边响起,他一回头看见所有小弟子都挤在墙头偷看。   “你们……”   有人从他身边翻出墙头,他回神,竟是小师兄落在庭院里。   “你!”小师兄直接拐了她一脚,她站地不稳跌了个狗吃屎。他骂道:“如果你习得正确,今天十个人拐你,你都不倒。你到底会不会?手抬高,不是要你拳头出力,过来,看我怎么做!”   她赶紧爬起来,认真看着他比试讲解。   墙头上的弟子纷纷跳进来七嘴八舌:   “我也看不下去了,大过年的要再学不好,你一辈子都别出师了!”   “对啊对啊,我一想到春香公子成白发老头还要拖着你这个徒弟我就心寒!”有少年捶胸顿足着。   “快点啦!看清楚,咱们这样推小师兄他都不倒……今天你要练不成就别睡了!”   “听见了没,你至少二十年内要有点成就,不然就对不起咱们!”   云家庄弟子发狠,决定好好“指导”一下这个外来的笨丫头。不能丢云家庄的脸,不能丢春香公子的脸,最重要的是,得先教好这笨妞,他们满腔的妒意与怨恨才能继续发展成蓬勃大业!   一轮明月,粲然满地,傅临春双臂环胸,倚在墙后,半合目任着这些小孩纠正她的招数,直陪到天明。   伸手不见五指。   兰家弟子拉开铁笼里的锁链,才进牢笼里就踢到一颗被踩烂的蜜饯,甚至,那个关大妞的头骨在不知第几次对兰青的虐待里已碎成数十片。   每次进到这个牢笼里,他总是心惊肉跳,没法想像如果自己长久待在这种地狱里是否能熬过半年,不,他很清楚就算一个月他也熬下过。   他又踩到一颗蜜饯。   他忘了从何时开始,牢里的兰青已经不在乎那个关大妞的生死,任由她的头骨被家主打碎。正因不在乎,所以家主近日焦躁无比。   “又要开始了吗?”牢里深处,轻哑的男人声音响起。   兰家弟子防心甚重,立时停步不动。   “我身上有铁链,怕什么?”男人轻笑,声音粗哑但仍是好听。“我只是在想……咳……我很想看看现在我到底变成什么德性?兰林,你打盆水让我清洗后,再折磨我吧。”   那声音,有点了无生趣,兰林想着,为此他更为谨慎。兰绯跟兰青同父所生,能在这种地方忍受各式蚀骨毒害长达一年,却没有自尽的心念,这样的人不能说不可怕。   到底是什么令兰青撑到现在?因为关大妞?不,他并不这么认为,这几个月来兰青从任由家主尽情施虐也要保住关大妞的头骨,到宁放弃头骨也要保住自己,这其间……他不认为这个兰青会有什么痛苦的回环转折,最多就是觉悟了,自身能活命最重要,凡事先保自身才是兰家之道。   家主曾说,兰青心机深细,绝不直白说话……也就是反话?   换句话说,兰青说想亲眼目睹自身惨况,但其实他完全不想看;兰青想清洗脸,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那么,兰青何必说这话?   是怕他们变出新法子拿他容貌来折磨他?   兰青天生貌俊,典型兰家上好容貌,现任家主万万不及他。年少时兰青自豪貌色,家主因而妒恨不已;如今的兰青,面部已毁,简直跟个丑八怪没两样,如果在此时让兰青亲眼目睹他毁去的容貌……   兰林顿时欣喜若狂。那兰青还不发狂吗?难怪兰青设此心计,分明是阻止他们用貌色来折磨他。   家主近日焦虑,他们也担心受怕,这时要能奉上折磨兰青的法子,那他不就是有功上身了?思及此,兰林头也不回吩咐:   “取冷水来。掌灯取镜。”   一盆水很快地送来了,兰林也接过镜子,准备让兰青看个仔细,先讨个好功劳。   那微弱烛火照进深处墙边的男人,男人头也不抬,只手遮住那刺眼的光芒。   “洗脸!兰青,你不是想洗脸吗?我就让你洗个够!”   角落铁链有了声响,男人慢慢爬过来,轻碰水面,那寒冰似的温度令他手指微微缩回。   兰青动作奇慢地洗去面上污垢,兰林眼角一瞥,兰青刚坐的那角落有着一块头骨。   那块头骨极小,上头有啃咬的痕迹,兰林心一跳,没料到兰青连关大妞的骨头也啃……这根本已经是疯子了!   他目光又调回,逼着兰青抬起眼。   “看镜子啊!”他得意笑着。   男人费力地抬起脸,没望向镜子,反而抬眼看了兰林一眼。   只有一眼。   “……我还没洗干净呢。”那声音异样沙哑。   兰林连眼也没再眨一下了。刚才,他看见什么了?他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明明兰青面上早有疤痕交错,他怎么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那一眼。   他记得,兰青年前被拖进这牢里,只是一个好看的青年,谈不上什么妖美之气,但刚才……   莫名地,兰林心跳加快,举高烛台,明知该有防心,但无法掌握自我,着迷地靠近兰青。   “你再抬头,我没看仔细……抬头啊!”他忍不住叫嚣着,心跳到疯狂,突生的渴望来自兰青的那一眼,明知一切不对劲,但他的身体完全无力把持,脑中只呼啸着:要看清楚看清楚!   兰青正掬着清水,寒凉的冰水慢吞吞地拂过脸。明明没有人击着兰家鼓,但此刻,细微的鼓声传入他的耳膜,令他产生无比的快感。   他垂着首,让人看不见他黑沉沉不见底的邪媚眼神,而显露十指外的嘴角……   在狞笑。   〈鸳鸯笼〉,完。 之妖神兰青长平   你记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谁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   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认真去看,终究会明白一切的! 第七章   除夕子时一过,外头鞭炮连声响着,远处传来模糊的笑闹声。   一大一小坐在旧屋前的长凳,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烟花。   良久,大的那只慢吞吞道:   “今年他没回来,要不要跟我一块回庄里过年?”   小的这只一身红衣,看着天空,迷惑问道:“师父,兰青已经逃出兰家地牢,为什么他不回家?”   大的慢条斯理自袖里拿出一袋瓜子,似是神游天外嗑着瓜子。夜空的烟花灭了又起,不知经过几轮,他才终于实话直说:   “妞儿,兰青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人捆着他,但,他不会回来这里了。你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密林   咚咚咚,连连鼓声震开地狱之门。二十来名汉子仓皇四窜,一一遁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茂林里。   初十的夜,被层层乌云掩去星月光辉,只留下黑衣弟子们手上的火把。   一身红袍的男子就伫立在火光旁。他戴着半罩鬼面,及腰的黑亮长发飘扬,当第一声锣响起时,显露在外的朱唇,一扬。   狞笑。   林里传出第一声惨叫。   他怀着愉快的心情,负手徐步踱进密林。   第一具残尸就在林子入口,黑衣弟子恭谨在旁。鬼面男子低目,轻蔑地踹了尸首一脚,有趣道:   “不是说,走得了吗?怎么不走了呢?”眼一瞟,不远又有鲜血袭面。他闲闲走过,看见第二具残尸刚气绝。   他愉悦一笑,脚步未停。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不住地捣乱人心。林里人影交错,慌乱恐惧的气息惊动鸟兽,纷纷振翅高飞。有人猛然扑近,鬼面男子疾速转身扣住来人颈项。   那人连连退后,鬼面男人连连逼近,美丽的嘴角上扬。“好啊,不逃命,那就交出你的命吧!”   “兰青你没好下场的!”   “你去跟阎王说吧。”   “你没好下场的!你这疯子!你这疯子寻旧仇……”   喀的一声,颈骨在兰青的指力下断裂,他漫不经心地丢了尸身,环视周遭。妖氛鼓声刺激他的感官,疾步在林中穿梭。   风声猎猎,细微的树枝划过兰青衣袍,他不介意。当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汉子时,艳红嘴角挑起,轻柔道:   “又是一个。”   喀。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语,头颅便是一歪。   异样的快感流窜在他体内,他美目一瞟,又移向林里深处逃亡的江湖人。   咚、咚、咚——   咚、咚、咚——   第四个、第五个……一个接着一个,兰家弟子早已罢手,等着家主一一收拾这些逃窜的江湖人。   “妖神兰青!你以为你杀了我们,就能抹去你身上的脏污吗?你这脏身子永远没法洗净!”   “你拿鸳鸯剑,就是为了杀咱们吗?当年你潜入关家庄,想必色诱关长远,才害得关家庄一夜灭绝……”   红袍兰青顺势接过弟子长刀,在恐惧与快乐交错的鼓音里直取对方人头。   沉重的头颅立时自身上脱出,滚落地面,野兔捱不住厚重的血味,自窟里接二连三跃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如血色的红袍随着大风鼓起,兰青一连斩杀十几人,落到最后一人时,那人大叫:   “明明你允了的,鼓声未完前,放我们走!”   “唬你的。”红唇又扬,柔声:“我说的话,能信吗?”刀光凌凌,鲜血四溅。   人头落地,兰青一脚踢飞,死人头如西瓜般,在老树上砸个稀碎。   林外捣乱人心的鼓声乍停,林子顿时一片死寂。   他随意丢了长刀,取过干净的帕子擦拭半脸上的血迹。   “白绢找着了吗?”他淡声问。   “……这些人身上没有白绢。”   “没有?”兰青寻思片刻,算了算人头。“还有一个呢?”   弟子垂首,低声道:   “黑刀陈七郎往另一头跑去,兰樨去追了。”   “……黑刀陈七郎?”兰青微一凝思,红润唇瓣轻掀:“我想起来。他轻功不错,刀法偏邪,兰樨与他在伯仲之间。白绢竟是他偷的啊……”   “兰樨必会收回白绢。”   有弟子举火奔进密林,看见这场屠杀留下来的残破尸身,极力面色不改,道:“家主,兰樨放出兰家烟,就在城门附近。”   “城门附近?这陈七郎逃命轻功还真是一流,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吗?”城门附近有野地篝火,让来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   江湖有不成文规则,野营篝火未熄,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好个陈七郎,竟想搞这把戏,等到天一亮混入城里么?   兰青想起天亮之后,云家庄马车将自官道而来……蓦地,本是杀戮极重的眼色刹那一淡。   白天城门一开,云家庄马车自官道入城,必经野地。   这次,会是谁来?会是谁来?那孩子若真来了,白绢一流出去,只怕她从此不会有好日子过。   思及此,他无法控制,心神微动,要掠出林子时,忽地又顿足不前。   他的美目挪向稍远处的老树之后。   “云家庄将如何写下今晚之事?”   那树后躲着的青年一颤,没料到妖神兰青会发现他的存在。他结巴道:   “兰家主子……希望怎么写?”   兰青仰头大笑,那丝绸黑发在夜里飘扬,明明戴的面具如恶鬼,但浑身上下风情天生,令人难以调开目光。他愉快笑道:   “原来是个缩头之辈。数字公子排行第八的傅玉么?你就原原本本地写吧。我与他们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也不怕你下笔。”   “我路过此处……并非有意要目睹这一切……”他至今后悔啊!独自夜宿此地,哪知见到一场大屠杀。   兰家与官场向来交好,要杀人后无罪太容易。这些不留全尸的死人,全是染指过妖神兰青的……别杀他别杀他啊!云家庄中立云家庄中立……   “你想说什么?”   “我……虽是云家庄人,但不是云家庄特地派来送鸳鸯剑的人。兰主子……可记得关大妞?”   刹那间,那鬼面具下的黑眸火光逼人,冷冷直望着老树。   傅玉自是感觉周身笼罩着杀气,他硬着头皮道:   “妖神兰青逃出地牢后,关大妞曾去信给你,那一叠叠的万言书,难道你没收到吗?”   “……收到了又如何?”他轻柔地问。   傅玉满头大汗,低声道:   “关大妞很好,会说话了,也不像以前傻呆了……”   “然后呢?”   傅玉咬咬牙,道:   “半年前兰家家主去信给云家庄索讨鸳鸯剑,初十相约在城里关家庄,只要春香将鸳鸯剑送给你,从此兰家与云家庄、关大妞再无瓜葛,今日天一亮,自有人在关家庄送剑给家主。”   兰青笑道:   “我需要鸳鸯剑,而傅临春为护徒弟送出鸳鸯剑,一拍即合,互谋其利,不是很好吗?傅临春是聪明人啊!”   傅玉迟疑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代关大妞送出暗示,道:   “关家庄十五年来,没人扫过墓……”   兰青闻言,思绪全停,冷冰的汗珠霎时一颗颗蹦出他的毛孔之外。   关家庄十五年来没有人扫过墓……   所以,今年终于有人来了么?   终于,有个娃娃要来了吗?   终于……可以看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蓦地,他面色一变,想起白绢一流出去的后果。他行动急快,眨眼间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傅五呆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胆战心惊瞥向那些兰家弟子。那些弟子显然也被家主的动作吓到,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去。   野地篝火   “咦,那是什么声音?鼓声吗?”篝火旁,美丽的少女细听。“咚咚咚的……哪儿的人在夜半敲鼓?”   十一月的严冬极冷,数名江湖人围着野营等着天亮,一听这少女说着,纷纷抬头细听。   “好像有呢……”   “在很远的地方吧?这鼓声有点扰人心呢。”   “说起扰人心啊,北方兰家下个月不是要将鸳鸯剑展示?”漫漫长夜,人多又嘴杂,有人忍不住开启江湖沸腾一时的话题。   美丽的少女身系精致繁细的佩饰,配以重色衣裙,看得出十分爱美。她名叫华初雪,自她来到营地后,就跟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她对兰家话题显然兴致勃勃,接道:   “兰家在江湖上一向独来独往,弟子面目姣美,功夫也不是绝顶,但擅长操纵人,多分布在官家与商家上,不明目张胆与江湖人结冤,即使兰家偏邪门,至今也少有人聚众‘登门拜访’。这任家主是妖神兰青,自五年前接位后,兰家在江湖的地位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呢。”   “哼,那妖神兰青也不过是个曾被人压在地上凌辱的男人而已。”有人接道。   “这倒是。不是还听说,他被关在兰家地牢长达一年,在里头受着百般滋味,以致性情极端扭曲吗?他成为兰家家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当年所有凌辱他的兰家人全数关在那个地牢里,施于曾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酷刑。”   “是啊,听说没有一个兰家人熬过半年呢。”江湖人闲聊着。   “那就是说,兰青当年在地牢里所承受的痛苦已超乎一般人所能忍受的范围,所以,他成为疯子并不意外,是不?”华初雪笑道。   她扫过围坐在篝火旁的江湖人,短暂停在一对男女身上。那女的,差不多十七、八岁,一脸老实样,脸盘儿略宽,嘴线也长,眉间宽宽,眼神意外的明亮,柳衣素裙,一看就知是个重便利大于爱美的姑娘。   那老实姑娘旁是个三十多岁英俊男人,面白如包子皮,长发微卷,应是那老实姑娘的长辈。   当她提到妖神兰青成为疯子时,那老实少女自腰间宽袋取出蜜饯塞进嘴巴里。   她来到那对男女身边,就在男人另一侧坐下。“我叫华初雪,大叔叫?”   “在下江无浪,别叫我大叔,你跟长平一样叫我无浪就好。她是长平。”   那叫长平的,看了华初雪一眼,点点头。   原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华初雪这么想着。她道:“大叔听过兰家?”   “哎,就跟你说叫我无浪。”江无浪笑咪咪地。“江湖上谁没听过兰家?但,听归听,流言不见得能当真。”   “无风不起浪。这几年与当年妖神兰青燕好的江湖人接二连三的无故死去,虽然没有明显证据,但,江湖人心里都有底是谁下的手。”   “初雪姑娘对江湖事倒都耳热能详。”江无浪笑道。   华初雪有些得意,道:   “江湖大小事我都知道些。兰青与鸳鸯剑的牵扯我还知道得比别人多些,听说兰家下个月展示的鸳鸯剑,源起于关家庄。十五年前关家血案,鸳鸯剑也跟着自江湖消失,直到这几年才陆续传出,原来是兰青当年潜入关家,窃取鸳鸯剑……听说其中一把鸳鸯剑在关大妞体内,有趣吧?”   江无浪哈哈一笑:“这一听也知是有人恶整关大妞啊,人的身体里哪来的剑呢?”   有人听见江无浪所言,应声道:“不是恨极关大妞的,是不会这样害她的吧?说起来,这谣书也传了三、四年有了吧。”   “说不得是妖神兰青传出的风声。”华初雪又道:“现在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十五年前妖神兰青自关家庄偷得一把鸳鸯剑,同时也偷走两岁的关大妞,故意养她讨好她,直到几年前才从她嘴里套出另一把剑,之后就教前任家主兰绯关在牢里,来不及许愿呢。”   江无浪拿出包袱里的面饼递给长平。他笑道:   “初雪姑娘这段话是从华家庄江湖血案史里背出来的吧。华家庄撰写的血案史可不如云家庄,不太讲真实呢。”   华初雪闻言,眼底抹过些许不满,但她很快恢复笑颜,道:“好香的饼啊!”她觑向长平。   长平正啃着大饼当晚饭,其囫圃吞枣的模样令人瞠目。   “我做的。”江无浪笑开怀,非常高兴有人赞美他的厨技。他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分食众人。“我家长平还在长大,需要多吃点,可惜她不懂美食之道,吃东西像对付仇人似的。”说归说,语气还是很宠的。   长平根本不理他,一块大饼瞬间消失在她嘴里,她自腰间宽袋取出蜜饯塞进嘴里,无视江无浪讨糖的手。   华初雪尝了一口,赞道:   “真好吃!大叔,你是厨子?”   “我不是厨子,但我希冀未来有一天能真正成为一代厨师,统领各地小厨,创造美食江湖,是不,长平?”   又塞了一颗进嘴里。   江无浪微微一笑,叮咛:“别吃太多,会闹肚疼的。”   听起来像是老爹带小孩走江湖,华初雪有点轻视那老实姑娘。   同样都是十七岁的年龄,际遇却是大不同,有人天生就饱受人疼爱,一帆风顺,不像她自己……华初雪又看见江无浪自包袱里拿出披风。   “夜里风大,你盖着休息一会儿。”   “我跟牛一样健康,不冷。无浪你盖吧。”   江无浪一脸惊喜,低语:   “长平,你真疼我。那……咱们一块盖。”   长平没理会他,道:“我去溪边清牙洗脸。”   江无浪笑着点头,随口道:   “也不知是谁教你的,竟让你保持了这习惯。”   长平拎着她的包袱离开位子去溪边。   华初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大叔,你女儿一身新衣,怎么你却是一身旧衣?”   江无浪笑道:   “她是想见故人,就换上新衣,真是个傻气孩子,是不?不过,她不是我女儿,我说了你别叫我大叔,我虽比你们年长许多,但叫我无浪就好。”   “故人?她跟我一样才十七岁呢,就有故人了。”   江无浪还是笑咪咪地,他的笑容极为亲切,但接下来的语气显得有些无情。   “是故人还是仇人,都还不清楚呢。”他话方落,后脑勺突地遭到强烈巨大的重击。   华初雪瞪大眼,看着那老实长平的无敌铁头功。好大的力气哪,差点以为大叔的头会直接撞飞了。   江无浪极惧她的铁头,连忙求饶。“好好,我说错了我错了,是故人是故人。”   长平坐在他身边,闷着气说道:“无浪不睡?”   “不怎么想睡,你可别再来个铁头,我要晕了你得照顾我。”   “那我先睡了。”语毕,她靠在他的肩头上,闭目睡觉去。   江无浪见篝火火势渐弱,加了几根木柴。他心不在焉,眼一瞟,落在长平另一头的中年汉子。   那中年汉子看似落魄,坐到营火旁后就没有搭过腔,像在思索什么,更像逃避什么人……   江无浪轻轻搂了下长平的肩,让她再睡过来些。她年纪尚小,一心勤武,有些丑陋事永远不要知道才好。   这样的人,出现在此地,如此落魄,分明在逃亡。江无浪取过披风盖在已熟睡的长平身上。   但愿今晚,无事。   一双美目,慢慢扫过远处篝火旁的江湖人。   兰家与云家庄有异曲同工之妙,搜集各地谍报,只是兰家多搜集一些不堪入目的隐蔽事件,这篝火旁的江湖人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放在他眼里。   他目光短暂地停顿在一对男女身上。   谁?   男长女少。应是父女叔侄之辈,他没印象的江湖人,多半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正要移开目光之时,忽觉那少女身上的柳色很眼熟。   这么干净的柳色,普通中透着明亮,是他以前曾喜欢的。他下意识地往左边走了十步,又停下,从这里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少女的脸。   十七、八岁啊……   这少女枕在那姓江的肩上,他看不清楚全脸,但也知这少女并不美丽。   叫长平么?   他嘴角抹起意味深远的笑。   为她取名字的是谁呢?要永远平安么?那也得看,黑刀陈七郎会不会在今晚替这些无辜的江湖人制造出死亡的契机啊。   美目掠过长平,停在那个狼狈的中年汉子身上。   疯狂乍现。   左边睡一个,右边靠一个,这就叫飞来艳福?长平睡倒在他肩上那也就算了,但左边这个是怎样?今晚初识,华初雪就睡倒在他身上,他真不知该不该说这姑娘过于胆大?江无浪摸摸鼻子,认了,就当自己今晚是上好药枕,任着这两个小姑娘好好睡一场吧。   “……关大妞体内必定有剑……”长平身边的中年汉子忽地开口,勾起在场江湖人的注意。   江无浪面不改色,笑道:   “这不过是笑话罢了。一具人体里,怎么可能有剑?”   “她身子里必藏着剑,否则妖神兰青怎会如此看重她!”沉默大半夜的黑刀陈七郎猛地起身,环视四周,问道:“谁要看关大妞?”   他的大吼惊动睡着的人。长平张眼,立时回神想爬起,但江无浪拢起臂力,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同时掩去她大部分的五官。   “如何看?”在场有人掩不住好奇心了。   “没人见过关大妞,那根本是虚构的,老大叔,你是不是傻过头了?”华初雪揉揉美目,有点恼怒他打扰自己的睡眠。   “谁说是虚构?若是虚构,妖神兰青怎会有她的画像?谁能保护我,我把关大妞的画像送给他!有了关大妞的画像,就有机会拿到鸳鸯剑!”   “你那画像是从兰家拿来的?”有人双眼发亮问着。   “你是陈七郎?”有人认出他。“当年谣言你曾凌辱过妖神兰青,难怪……”   长乎闻言,猛地一颤,要冲起来,江无浪硬是将她扣住。   “只是过往云烟。”江无浪低语:“你若不当它是过往云烟,它在你心里,永远都是个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长平拳头紧握,死死瞪着那人。   “那贼厮赶尽杀绝,如果不是我窃到这白绢丹青,就真的没命了。”   华初雪插嘴:“那也是你自找的,不是吗?什么交合邪功,我瞧,是你贪心过头,如今落魄成这样。我要是妖神兰青,早将你千刀万剐了。”   黑刀陈七郎转向她,咬牙道:   “不过是黄毛丫头!老子要能将那贱人杀死,下一个就找你!”   华初雪摸着发尾,不屑道:“会叫的狗,咬不住人的。”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陈七郎活了四十多个年头,今天竟沦落到被一个小姑娘讽刺,要不是为了保命……他目光落在长平面上,噫了一声。好眼熟……   异样的鸟啼自远方而起,陈七郎临时转移心神,与其他人一同循声看去。   天上蓦然多了许多星子,但不及眨眼,那些星子又黯淡了下去。   接着,同样的鸟啼重复数次,皆同样的黯淡下去。   “是兰家飞烟!附近有兰家人!I有人叫道。   江无浪暗叫不妙,拉过长平。“长平走……”   “走不了了……”陈七郎面色青黑,全身发颤。   一名持刀青年自黑暗里现身。这青年眉目清美,只是略嫌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他行至篝火十步远,便不再前进。   有人起身,试探敛手道:“敢问兄弟找谁?”   那青年微微一笑,指向陈七郎。   “兰樨,你终究是找来了……妖神兰青就在附近吧……”陈七郎颤声道,不住东张西望。“那贱人说是在鼓声未停前任我们逃走,但我知道他说的话不能当真,必会在鼓声前杀尽咱们……早知如此,当年我不该被他妖色所惑,一刀杀了他怎会有今天!”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起身暗自张望。   “这兰樨是个哑巴!”华初雪低语。“自妖神兰青坐上兰家家主之位后,他八大亲信皆被他亲手割舌,这传闻果然不假。”   “这篝火未熄,你不能……”陈七郎还没说完,那青年疾快上前一脚踢翻柴火,大刀一翻,直取陈七郎的项上人头。   陈七郎眼明手快,逃进长平身后。   那大刀迎来,江无浪身手不凡,及时拉开长平,接下这一刀。   “兰青呢?”长平脱口喊着。   “谁要能保护我,我就告诉他关大妞现在在哪!她在一个你们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   江无浪微地眯眼。只有一个地方超然中立,是江湖人绝想不到的地方!   有人一听,找了借口急喊:   “当场无故杀人,岂有不帮之理?”奔前欲帮陈七郎。   兰樨一个回刀,活生生刺中来人的心窝。   陈七郎见状,心知今日恐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也绝不教兰青得逞拿回白绢,他自怀里掏出白绢,就近塞到江无浪怀里,狠辣笑道:   “关大妞的长相,如今他也知道了!妖神兰青,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杀掉多少人?”   兰樨血淋淋的长刀挥向江无浪。   陈七郎趁机拔腿狂奔,消失在夜色里。   陈七郎已看见白绢上的娃娃脸,也知道大妞一直待在云家庄里,这人个性卑劣,怎能留下那张嘴?江无浪闪过那刀,头也不回喊道:   “长平留下,等我回来!”   他身形飞快,往陈七郎那方向追去。   兰樨足下未停,尾随而去。   一切都在片刻发生,令人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剩下二男二女怔在原地。   那两名江湖男子一直没有动作,他们自知就算是兰樨的对手,但,世上是否真有鸳鸯剑谁敢肯定,又何必搅入这场浑水?   华初雪好半天才回过神,喃喃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北方兰家是打算跟江湖为敌吗?居然如此放纵杀人……”语气竟有点兴奋。   长平动也不动,五指压着她腰间的宝贝袋。刚才无浪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但白绢确实塞入她的袋里。   无浪怕交手之际,再让人看见她的画像,会祸及她。这白绢……是兰青绘下的吗?兰青也想她吗?   兰青在哪里?   那人说兰青就在附近,怎么还没出现?   突然间,她察觉那两名江湖人面如蜡纸地望着自己,她本以为被他们认出她就是关大妞,接着,她听见华初雪一声抽气。   一抹血红自她身侧扬起。   她微地一怔。   青色冷雾静静在她周边流窜,风吹衣袂飘飘,似火红衣流雾里,但,那火色红衣却不是她的。   她穿着青柳衣裙,黑发缠辫,哪来的红衣、哪来的飞扬长发?   冰凉的金属轻触她的左颊,沁入她的心骨。她心一跳,藉着零星火光,瞟见左肩上有着半张鬼脸……不是,是鬼面具!   兰青!   接着,零星火光灭尽。   扑通扑通,长平内心大喜,面有容光,但不知是不是周遭人的恐惧压抑,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阴凉的夜风明明自她面前扑来,她却觉得背脊阵阵泛寒,如倚冰雪。   “……妖神……兰青?”江湖人终于开口。   “同伙么?”面具下的男人问。   那声音清凛凛,是她记忆里渴望的声音,却似乎又有所不同。她记得,兰青的声音是温暖的,总令她安心啊!   “不,我跟陈七郎不是同伙……”那人硬着头皮道:“你这是破坏江湖规矩,得受公众制裁的!”   “制裁?”面具下的男人似笑非笑:“都死光了,谁能传出去,又如何能制裁我呢?”   两名江湖人咬咬牙,道:   “你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们吗?还是,你许愿成真,天下无敌了?”   “把白绢拿出来。”   “那白绢,让江无浪拿走了……”华初雪低声提醒。   “白绢呢?小姑娘。”   长平顿觉颈子被冰冷的五指掐住,咯咯作响着。兰青……这是兰青?   “白绢不在她身上啊!”华初雪叫道。   “那就在你身上了?”   华初雪立时闭嘴。明明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觉得这兰家家主正转头看着她。   “……兰青……你……还认得出我吗?”长平费力地说着。   身后的红衣男人听得她念兰青二字时,思绪一顿,五指略松,嘴里仍道:   “先把白绢交出来。你长辈手脚俐落,能在众人眼皮下放在你身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好,你要我就给你!”长平摸索着宝贝袋子。   白绢是被无浪硬塞的,没有放入夹层,她避开白绢,自夹层里掏出一物。   “我拿给你。”她摸上他另只手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触感令她心惊。兰青,兰青,吃了多少苦头?   “什么东西?”被塞进他手里的不是白绢。这是在耍他吗?面具后的美目一眯,欲置她于死地。   他亲眼所见,白绢落入她怀里,自一具尸体上取物太容易!   长平本要喊“我是大妞”,但喉头被紧掐,颈骨发出将要折裂的声音。   她试着往身后挥拳,触及他的面具。   当啷一声,面具落了地。   下一刻,她被强劲的力道一甩,整个人滑行出去,背部蹭上刚灭的焦柴,她闷哼一声,紧紧咬牙翻身避开热流。   华初雪忽然喊道:   “兰家家主,你要再前进一步,我马上亮起火折子!到那时,你的面貌将无所遁形!”   黑沉的夜里,传出愉悦的笑声。   “你点啊。”他催促着。   不点,还有一线生机,但点了就全部阵亡,华初雪自是明白这道理。   前任家主兰绯天生貌丑,成为家主后终年戴着吓人的鬼面具,妖神兰青坐上那位子后竟也继续这样的习惯,由此可见,兰青的面貌必有不能看的秘密。   华初雪是聪明人,当机立断丢了火折子。   “真聪明啊。”   华初雪屏息,妖神兰青正停在她的面前。“华家庄里的人?”   “是……”那声音偏清冷,清冷的人她也见过,却没有遇过这种随时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华家庄有女子吗?”   “我是唯一的。”她咬牙。   “原来是那个‘唯一’啊。今年几岁?”   “……十七……”她心跳如鼓,不知为何他对她起了兴趣。   “十七么?”他笑了声,转向那倒地的老实姑娘。   现在乌漆抹黑,谁也见不着谁,但他之前就看见这叫长平的生得老实,脸盘儿略宽,眉间也宽,是个“反璞归真”的古朴脸貌,不算丑,就是不太合这江湖味罢了。   他负手慢步来到她的面前。道:   “嗯?拿出来,你就少受点罪。”   “……兰青……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她挤出声音。   他嘴角上扬。“十六、七岁的姑娘,发育还不全呢,我哪认识?”   “难道你一生之中,连个十七岁的姑娘都不认识?连个从小看到大的人都不认识了?”她怒了。   兰青一顿,思绪全停,没法思考。   当他回神时,慢慢摊开掌心。方才,这老实姑娘塞进他手里的……他心里轻颤,凑近鼻间一闻,原来是腌过的蜜饯。   刹那间,有着些许疯狂的面色骤变。   长平挣扎起身,摸到泥地上被锦布包住的方盒。这盒子是放在无浪包袱里的,准是刚才她落难踢飞,这才滚出来。   “兰青!”   明知她不会见到他的脸,兰青还是狼狈连退几步,不顾一切疾快拾回他的面具。   她以为他要离开,又气又急,错过这次,再见无期!   “兰青,鸳鸯剑在这,它可以证明啊!”她大喊。“兰青,我是大妞!大妞啊!”   空气中瞬间出了异样气流,有人长剑出鞘!兰青回首,本是惊慌的眼色流露杀气,掠前扣住那正被夺去的鸳鸯剑盒。   “这是许愿成真的剑,你放手!”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   “你想许愿?下地狱去许吧!”兰青使力拨开剑盒,盒里剑身弹向空中,他不去抢,精准掐住对方颈骨,一个使力,对方骨断气绝。   接着,他听见她衣料被剑刀划破的撕裂声。他要对付的,本该是另一个杀向大妞的汉子,偏教抢剑的人给挡住。   “关大妞,你体内的剑给我!”   兰青听声辨位,将手里蜜饯凶猛弹出的同时,奔前弯身托住长平的腰身,正要引她退后,稍远处的华初雪点亮了火折子。   那蜜饯,深入那汉子的眉心,而汉子还紧紧攥着大刀不放,显然至死也要一窥关大妞体内的许愿之剑。   长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开大半,里头的肚兜若隐若现,她双手还死扣着刀锋,硬是挡住致命的力道。   兰青心中大凛。他出手要是再慢点,她十指定会被尖锐的刀锋齐切而断。   兰青见她双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极快封住她的穴道,硬是一指一指掰开她的手指。   明知她正密切注视他的面具,但他不理,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丢弃,一脚踹开尸首,才慢慢抬起眼。   那是一个不喊疼又一脸倔强的年轻姑娘。   他目光略低,落在她腰间的宝贝袋上,袋口露出白绢一角,他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绢丹青。   白绢上,是大妞幼年的相貌。他垂目注视良久,再徐徐看向眼前这死盯着他不放的小姑娘。像么?怎么他一点也看不出来?怎么他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   “把手包一包吧。”他终于开口。   “兰青,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第八章   字号最大特大大号中号较小小号背景色粉红纯白浅蓝深蓝蓝色淡蓝灰色深灰暗灰淡灰明黄   子时刚过,鞭炮连串爆开,一大一小坐在旧屋前的长凳上,小的那只比去年古同了一点,还是一身大红毛衣裙,她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目光又落在那扇老旧的门。   “要喝点热茶么?”大的那只继续嗑着他的瓜子。   “兰青说我跟小牛一样健康,我不冷的。”   “嗯,有好的身体是件好事。我差人连送三封信,提及你因祸得福,会说话也比以往聪明了,但兰青没有回应。今年你该死心了。”   “……师父,兰青说,只要,他就会一直在家等我的,每年正旦他都会陪我的。”   “他说过这种话么?只要一个人还没死,那么,他说出的话随时都会被自己违背。兰青还没死,他的诺言自然可以被自己打破。”   小的那只沉默了。   良久,她才问道:“为什么呢?我以为兰青会跟我一块生活到很老,师父,兰青不喜欢江湖生活,不是吗?”   “妞儿,能在江湖里留到最后的,既不是功夫高强者,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而是像兰青这种人,他天生适合江湖。”   “我不懂。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适合也是不喜欢。”她赌着气说。   “嗯……我年初曾跟他打过照面了。没有说话,就那么一面。”   她迅速转向他。“兰青好不好?他怎么不跟师父说话?他没问我么?”   他看向天空,答非所问道:“妞儿,兰青的眼睛,已经跟兰绯一样疯狂了。”   她的个性倔又闷,简单地说就是不讨喜。如果有师兄弟欺负她,她多半不反击;若有好东西给她,她也不会给她认为不重要的人,她只会分给今今跟兰青——这是兰青教她的。   她记得,有一年,她得到一盒珍贵点心,她收着不吃,想等兰青回来后给他吃,接下来的每一天她总是小心察看那些点心,怕兰青晚回一天,那点心就失了味道,她想一块跟兰青吃。   最后,是今今跟她抢夺那盒发臭的点心,一把丢了,她才彻底觉悟。   兰青不会回来了!   不管她再如何假装点心没有坏,兰青都不会回来了!   长平捂住发痛的眼眸,但她的双手更痛,痛到连骨头都像被人砍成七、八十截,她咬牙闷哼一声,微地张眼,看见双手被青色长布包得实实在在。   青色长布是她的衣衫,是她特地换上的新衣要给兰青看的啊,是谁撕下她衣裳的……蓦地,她想起野地的杀人夺剑、似火的兰青……   她猛然起身,门外已是天白,又低头一看,自己只着破碎的衣裙,覆着陌生的女衫。   这间小房,蛛网四结,只有床的附近稍稍清理了下。她愈见愈眼熟,心里一激动,翻身下床。   她双手筋肉抽搐,但她不理,迅速套上那陌生女衫,疾奔出门。   门外,是残破不堪的庭景。杂草丛生,没有人打理过,泥地的颜色偏暗红,仿佛被大量鲜血洗过……   她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走了几步,看见本该高悬门户如今倒卧在杂草间的小匾额。   平安居。   “大妞,这是你爹特地请大师写的,平安居,保你一生平安。”   关家庄!这是关家庄!长平迅速回顾四望。   她记得她记得!娘细细跟她解说平安二字的意义,那时她听不懂,只知爹遗憾她的出生,只知娘疼她!   “看,大妞,那树有百年了哦,等你长大后,它一定还在,等你成奶奶后,它还是会陪着你,代娘守着你。”美貌妇人抱住她,笑着说。   她看向左边早已被寻宝剑的贼人砍成数截的老枯木,热气汹涌入眼底。关家庄、关家庄,自十二岁后,最常浮现她脑海的,是最后那一夜血流成河的记忆。   长平闭上热得发酸的眸子,任由回忆蔓延。   本是腐朽染血的庭园,在她眼皮里化为绿意盎然,一幕幕在她周围流转——   “我这孩子啊……”关长远虽是语气无奈,但抱起她的动作仍带着疼爱。“是有点遗憾,这两年你嫂子定要再怀个聪明孩子,以后也好照顾大妞。”   美丽的少年在看向她时,黑眸抹上温柔。“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啊,不会害人。来,大妞,兰叔叔抱,兰叔叔就爱你这种单纯又傻气的性子……”   上一刻是凉亭里兄弟俩闲聊的场景,下一刻她娘亲却随着她爹走出屋子。   “远哥,我总觉得,兰青有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在江湖上他的名声……”   “他那样的遭遇绝非他所愿,你若这样疑他、看轻他,我们又跟那些糟蹋他的人有什么两样?”关长远看着大妞学走路,摇摇摆摆地走出平安居。   院门外,美丽的少年对着大妞做出噤声的动作,美丽的眼眸里读不清的思绪,大妞看不懂。   现在她懂了。   轻风扫过她年轻的面容,她张眸走上斑驳剥落的老廊,被青布包扎的掌心轻轻抚过灰色的烂墙,回到她先前的小房。   房口的旧门已塌,四角也早就腐烂了,她站在门口一窥本该是小孩儿的睡房。   关长远站在门口,对着房内抱着大妞的妻子,叹道:   “就叫长平吧。关长平,既然不能为关家显名声,那就盼她一世平安吧。”   他与她同时步进小睡房,父亲不曾回头看她一眼,身影逐渐淡去。   她来到小床前,娘亲抬眼笑着,也随着父亲而消逝。在她眼前,小床早已残破,她目光下移,落在娘亲倒地的地方。   地上,仍有擦不掉的血迹。   她低眼良久,又望向角落里的衣箱。   “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你兰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条毒蛇,害死我们的毒蛇!”   “大妞,你记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谁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睛就够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认真去看,终究会明白一切的!”   她轻轻抚过衣箱,忍着掌心刺痛,轻声说着:   “爹、娘,我平安回家了。长平十七了,平安到家了。”   箱子有些沉,她记得箱里不只小孩衣物,连她的玩具都在里头,奶娘的小女儿对她的玩具全无兴趣,但她一人玩得很快乐,兰青会在旁看她玩,偶有童心时陪她一块打鼓。   长平心头一动,迅即转身,一抹红袍就在门槛后飘扬。   红袍的主人一见她回身,直觉挪开眼,随即又拉回她的面上,淡淡注视着她。   “醒来了啊。”他道,慢步跨过门槛。   这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如果刚才她没察觉,兰青会在门口盯她多久?   兰青面上戴着鬼面具,明明遮住半面,只露出水墨眸子与鼻唇,但却隐隐透着……她有点迟疑,这叫风情吗?   今今对月饮酒时,偶尔会有一种连她都动心的风情,但,兰青这有点像又不像,她没见过,心头却是忽然轻痒着,心浮气躁起来。   “别一直盯着我。”他道。   “兰青……”她本想问为何他不回家,但又改了话:“你变矮了。”   兰青闻言,唇角略挑。“我哪矮了?高你一个头不止呢。”   不,不是这样。在她记忆里,明明兰青比师父还高大,明明兰青比师父还温暖,但,现在兰青不过跟师父一般高,兰青一身红衣……一点也没有像师父那样的温暖。是她记忆出错了吗?   兰青又笑,上前几步,拉好她的衣襟,又替她系妥腰带。   “瞧你,要这样出门还得了?华家姑娘爱美,这衣服对你来说还真复杂了些。”这色彩鲜丽的衣裳完全不配大妞的相貌,衣比人美,说出去只怕穿衣者满面羞愧了。   他近身时,陌生的男人气息混合着异香扑面,长平只觉这气味不难闻,她很是喜欢,可是,以前的兰青身上香味只让她安心,不像现在……总是有一种浅浅的渴望呼之欲出。   “大妞,这几年,你过得好么?”他柔声问着。   她抬眼对上他美丽的眼眸。   “怎么了?你不是会说话了吗?瞧,记得这里是哪里吗?”   “我家。”   美丽的眼眸波光潋滥,随即迅速褪去。他又笑:   “原来你还记得。”   “我都记得。兰青,你变了好多。”她目不转睛。   “你不是也变了吗?我瞧你时,还真认不出来是大妞呢。”   “女大十八变,我老想着,一定要在十八岁前找着你,不然,你会认不出我来的。”长平轻声说,拉过他的手。   她当没看见他的手指抗拒地动了下,轻轻捧起。他手背上肉疤交错,果然她没看错,连一点光滑的皮肤都找不着。   “兰青,痛不痛?”   “哪还痛呢,都几年前的事了。”   她没抬头看他,自腰间宽袋里费力捻了颗蜜饯塞进嘴里后,又拿一颗递到他面前。   兰青盯着那蜜饯一会儿,才笑着张嘴含住它。   “我没料到鸳鸯剑会是你送来的。那叫无浪的男人是谁?云家庄的?”   “无浪来自归隐之岛。”   “是么?”云家庄主事者退隐后,多在归隐之岛度过余生,世间少有人知道岛在何处,后人虚传那是神仙境地。云家庄对大妞算很好了,竟然让她入归隐之岛。   “那……你学医如何了?必是小神医一个吧。”他笑。   “我学武,不学医。”   他眨了眨眼。学武?那……也没有差。只是跟他连年来的揣测有点出入。   “你好好休息。那叫无浪的,再晚些会来接你,鸳鸯剑我已拿到,你们可以一块回去了。”   长平闻言,猛地抬头。   “难道,你想索回去?”他还是笑着。   忽然间,长平生气地打向他的手。   他眼一眯,立即袍袖翻飞,将她震开来。   她的腰撞上衣箱,直觉双手去抵,掌心才碰到箱面,整个身子便痛得弓了起来。   她忍痛的能力极高,咬牙闷着气,转头看向他。   “我不爱人碰我。大妞,你也长大了,男女之别你早该懂的了。”他淡淡地说着。   “这倒是。”男人的声音自庭园里响起。兰青头也没回,注视着长平,长平却是越过兰青的肩,看着走进房门的无浪。   好奇的华初雪,以及昨晚那个叫兰樨的青年跟着无浪一块现身。那兰樨手里提着被污布包裹的东西,血渗透了污布。那形体……是人头?   “男女有别啊!这里就是长平你幼年住的小房间吗?真可爱……”江无浪笑咪咪地,皱眉看向她的双手。“受伤了?严不严重?”他心疼地问。   长平看着他,有点沮丧地说:“不严重。”   她一直在等兰青问她伤势,但……原来,会问她伤势的是无浪,不是兰青。   江无浪摸摸她的头,轻叹:“没事就好。我回到营地,你早不见了,真是把我吓掉半条命,幸亏跟着兰家娃娃来……”他对上兰青的眼,笑容满面:“在下江无浪,她是……长平。”   “也是关大妞,对吧?”华初雪插话。   江无浪挑眉,望了长平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怎么说漏了嘴?容后再算帐。他又笑:   “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就直白地说吧,云家庄托我送鸳鸯剑过来,正是今天。初十相约关家庄,送出鸳鸯剑,从此再无纠葛。”   “这是自然。你们随时可以走。”兰青没看向她。   “就算只拿到一把真的,也可以吗?”长平忽道。   兰青终于瞟向她。   江无浪虽还笑着,脸色却有点沉了。“长平。”   “还有一把,在我身上,兰青要吗?”   兰青微地一怔。   长平目不转睛,有点怒道:   “世上传说,另一把剑就在我身上,这话是真的,兰青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语毕,她以手臂要蹭开衣衫。   “长平!”江无浪扣住她手臂。“你别胡来。你忘了么?鸳鸯剑,不是你心爱的男人,怎能交给他?”   他这话一出,表示真有其剑。兰青美目瞬间出现戾气,冷冷地望向长平。   一旁的兰樨面色本就偏白,闻言,更加惨白,他看了那红袍背影一眼,只盼自己此刻并不身在此处。   “怎么说?”华初雪不知将有的下场,好奇地问。   江无浪微微一笑,又瞥向那鬼面兰青道:   “你们没听过吗?何谓鸳鸯剑?自是鸳鸯才能合成一对剑,也是一对夫妇才能共有。这是云家庄自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发现的秘密,也是这两年才发现的。长平身上是有,但,她是个姑娘,你道,看见她身子的,是不是该负责任呢?”   “那我是姑娘,我看长平的身子,总也可以吧。”华初雪追问道。   “你是说,你想得到鸳鸯剑?”   “我……”华初雪及时闭嘴,觑向那默不作声的兰家家主。要抢剑,她哪比得过杀人不眨眼的妖神兰青。   兰青心不在焉。幼年大妞哪来的鸳鸯剑影子,但,关长远确实跟她提过鸳鸯剑的事……是真的在她身上么?   他从没看过她的小身子,她逃亡时才两岁多,头三个月逃都来不及了,他怎会顾得她是臭是香,到后来她人小笨拙,四岁前都是李今朝帮她洗的……李今朝没有发现大妞身上有鸳鸯剑?怎可能?到底哪来的剑?   他又对上长平清亮的双眼。他记不清她幼年容貌,却还记得大妞的眼睛可爱带傻气,哪像现在清明得一如关长远。关长远、关长远,像关长远那样正直的关长平,他看了就想杀人。   “……长平?”他重复低念。   “我本名长平,乳名大妞。”   “是谁告诉你的?”   “爹亲口说的。”   兰青闻言神色遽变,所幸面具罩住他所有思绪。“两岁的事你还记得?”   “嗯,都记得。”   “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事都不漏地记得翔实。”   兰青停顿良久,嘴角微扬:   “我料得果然不错。兰家祖上曾有例子,痴傻的人,一朝忽地醒来,变得绝顶聪明,你果然不愧为关长远之女呢。”   长平一直看着他,问道:“兰青,你是希望我聪明还是不聪明?”   他笑道:“长平,你聪不聪明与我无关了。云家庄当日与我有协定,将真的那把鸳鸯剑交给我,从此双方再无交集。长平,人的身子里不会有剑,你最好别见人乱传,打乱我的计画,你回去吧。”说到最后,语气偏冷。   他叫她长平,而不是大妞。长平心里发凉,相遇前她紧张又害怕,五年多不见兰青,不知兰青过得好不好,不知那一年牢灾是不是真如纸伯伯所说会让他留下病根;是不是如师父所说,兰青变回本性了。平常纸伯伯他们说兰青坏话,她一直都在听,却是不信居多。   他们疼她,却毫不留情把兰青拒于门外,那是因为他们没跟兰青相处过,她跟兰青处了十年,她用眼睛看了兰青十年,所以,兰青的本性是什么她最清楚。   现在,终于相见了,她依旧紧张又害怕,再加手足无措感……面前这兰青跟她记忆那个温暖的兰青不同了,是以前兰青都在骗她,还是当年她人小以致记忆有所出入?   “就此别过吧。”   她眼里映着的陌生兰青如此说着。他自始至终都很和气,和气里却没有任何感情,难道真是她当年太小,没有识破兰青在作戏?   她对上那双美丽冷艳的水墨眸子。那美丽的眼眸迅速移开,转身即走,红袍扬起,她直觉伸手,却抓了个空。   就此别过!   “兰青在河岸被人带走时,东西散了一地,里头正有一匹少女用的柳色布,我想,他是回程想给你的惊喜。”李今朝柔声说着。   “嗯,今今,我等兰青回来时穿给他看,他看了一定欢喜。”   她垂头低看包扎在双手的柳色布。兰青根本不记得了,那柳布,她一直收在箱子里,她想让兰青看他亲手送她的布穿在她身上的模样,可是……他完全没有印象!就这么无情地走了!   江无浪轻咳一声,摸摸她没扎辫的长发。“长平,不是都说好了吗?你答允你师父,只要兰家家主认不出你,你就回庄里。现在可好,你自己先泄密了,这样吧,我替你保密,但你得先陪我绕一绕,玩够再回去,好吧?”他等了等,没等到她反应,他暗声叹息,柔声道:“你承认另一把剑在你身上,依他个性,没有当场杀你取剑己算念旧情。长平,你也看见他是怎么杀人的,他已经不是你心里的兰青了。”   她不语。   她目光蒙蒙地盯着双手上渗满污血的柳色布,接着,她透过十指,看见足前干涸十五年的血迹。   那一夜,娘将她塞入衣箱,就这么倒在这里走了……她慢慢跪在地上,轻轻擦着那早黑的血迹。   “……无浪,十五年前你在做什么呢?”   江无浪站在一旁轻声道:   “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成天吃喝玩乐,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呢。”   “是吗……十五年前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娃娃,十五年前我娘就倒在这里,我们同样度过那一天,为什么命运却大有不同呢……我只知道她疼我,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有点迷惑,低语:“师父说我爹死后,抢剑的人找不到鸳鸯剑便把他分尸。无浪,我听了心里很痛,可是,我也知道若是云家庄任何一人遭此待遇,我心里同样会痛。”   江无浪轻叹一声。   她又低声道:   “再给我多一点日子,再给我多一点日子了解你们,我一定会哭出来的。”语毕,忽地在血地上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长平!”江无浪吃惊,本要脱口“脏”,但及时闭嘴。那是她娘的血,子女跪母天经地义。   但那声响实在太过巨大,又令他想起长平乖巧的个性里有倔气的一面。他等着她磕完三次头,正要扶起她,她又出乎他意外地冲出去。   “长平!”   长平一路狂奔到前院。   兰家马车已备好,十来名着黑衣的兰家弟子正准备上马,而那一抹血色红袍已人马车。   “兰青!”她大叫。   过了一会儿,那车帘才掀了半开,鬼面探出的同时,长平已扑到马车,让兰青着实愣了一下。   “兰青,我跟你走!”   兰青思绪全停,他目光落在她额上鲜血,她靠他靠得极近,她呼吸急促,几乎感染了他,令他不只心跳加快,还隐隐带着推开她的冲动。   他勉强笑道:   “你胡扯什么?”   “我跟你走!我知道你拿剑做什么。你要引那个害你的兰绯,我可以帮忙!”   “你能帮什么?”他上下打量她,失笑:“一见你,就知你的底功极差,差也就算了,天生资质不如人,又能帮我什么?”   她踮起脚尖,再朝他靠近些,近到兰青本能的屏息了。   他注意到她为了站稳,双手抵住车箱两头,昨晚大妞双手抵剑,剑刀几乎入骨,可以说是手伤极重,现在她在干什么?   兰青眼一瞟,又见那青色包扎的布隐约已渗出血,他再一转回,她鼻头已在出汗。   他心里浮躁感更重。   “我可以帮你。另外一把鸳鸯剑在我身上,兰绯迟早找上我!不!他已经找过我了!”   兰青一听她公开坦承她身上有鸳鸯剑,暗自咬牙,幸亏兰家弟子并不近身,是以没听见这话;接着,他又听见兰绯出现在她生命里,眼露精光,问道:   “什么时候?”   “除夕夜。有人敲我们家的门,那人易容过,身形跟你差不多,身有底子,他一见师父就离开了。师父半年前得知兰绯还活着,提起这事,怀疑那人就是兰绯。他来找我,一定是想挟持我或杀了我来对你示威。你一天没有引出兰绯,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宁,那当然是跟你走比较安全了。”语毕,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双手一撑硬是翻上马车。   兰家弟子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姑娘,而且还是对家主蛮横,一时之间呆立原地不敢动弹。   兰青直觉避开,任她翻进马车。她渗血双手还撑在车板上,他手指一动,下意识要扶她一把,忽地,有人托住她的腰身,轻松送她入马车。   兰青看向车外,目光冷冷道:   “你们这是在蛮干么?”   江无浪哈哈一笑,有点无可奈何地说:   “没法子,长平她就是这性子。也不知道这是天性还是谁教的,说乖的时候真的很乖,倔性一起,就跟个野蛮人一样,连她师父的帐都不买。”   那语气带点宠溺,兰青多打量江无浪几眼,再转回长平面上,试着挖掘出这两人间到底有多深的羁绊。   这长平……明明记忆里他对大妞充满感情,为何看着这张老实的少女脸,他会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神色自若,笑道:   “好啊。既然你想跟上来,那就一块走吧,但,你会有什么下场,我可不负责哪。” 第九章   当街道鞭炮响起时,她正在厨房做着唯一会的炒蛋。她匆匆把饭菜端上桌,然后来到门外长凳,一如往年那般等着兰青回家吃团圆饭。   今年过年,师父有事离城无法陪她,她却不是很在意。每年师父怕她一人寂寞过年,请动陪她守岁,但她要的,并不是师父陪她。   她仰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偶有远方烟火,让天边有了七彩的光芒,微微映亮她的小脸。   今今曾说她毅力好到令人讨厌,不知道什么叫死心。其实,她一点也不清楚自己的毅力好不好,她只是想等兰青回家。   也许,兰青明天就回家了,她老这么想着。等到了明天,她又想,也许兰青下一刻就要回家了,所以,她不想死心。   可是,都过了三年,兰青为什么还找不到家门?   敲门声遽起。   她眼一亮,立即跳下凳子。虽然她开口说话了,但她一点也不喜欢说话,是以她没有在第一时间问谁。   刚过年,人人都吃团圆饭,会出现在这破小屋的,自然是兰青了!   刹那间她心里溢着激动,正要直接开门。忽地听见师父的声音——   “嗯?哪的人?找这户人家做什么?”   停在门栓上的小手停住。   “既然找错人家,那就请吧。”   不是兰青吗?不是兰青吗?她的小手慢慢垂下。为什么呢?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如果她被困一年,她一出来第一个想看的定是兰青,她以为兰青也是一样的。至少,这里还有今今,就算他不看她,也会来看今今。今今是兰青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难道他一点都不想今今吗?   今年的冬天怎么这么冷,红色冬衣一点也不保暖,不然,为什么她连身体里都凉了起来?她紧紧抿着嘴,忍住喉头涌上的哽气。   她怕师父开门进来看见她的狼狈,哑声说着:“师父,别进来,现在别进来。”   她没哭。她拼命张大发热的眼看着夜空。她没哭,现在她没有资格为自己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烟炮声渐渐没了,她全身由内到外都好冷,兰青说她跟小牛一样健壮,但她想她快生病了。   “大妞,天亮后,搬回云家庄吧。”   “我不想去云家庄,兰青会回来,家里没人他会失望的……”   “他不会回来了。”门外的人终于讲白了:“现在的兰青,看见你,只会杀了你,他怎会回来呢?”   马车朱漆,轻风一扬,车窗黑纱飘扬开来,车内的兰青趁此一睹外面景象。   那结实又普通的骑士少女正是大妞。以前的大妞,哪会骑马?去云家庄习武,也不过是强身健体,哪像现在能行走江湖……   兰青目光又落在她腰间的流星锤,很不以为然。大妞习武资质劣等,流星锤多半是装饰,她一身繁琐的彩衣美裙,谁见了都知道那样的彩衣不适合她,就连他看了,也只感好笑。   原来,他花十年养的一个孩子,是个处处不如人的孩子。   长平仿佛感觉到他的注意,往车窗一看,嘴角微翘。   兰青下意识挪开目光。   “长平,你这计画想了很久吧?”江无浪骑到她身边,顺道替她拉过缰绳,轻轻在她手腕绕了一圈,以免伤到她的掌心。   长平没有吭声。   不吭声就表示她真有此心。江无浪哎呀叫一声:   “我养你几年,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家伙!”   “对不起,无浪。”   “我这关很好过的。”江无浪笑道:“来来。”   长平微地往他靠去,轻轻撞着他的额面。   江无浪咧嘴一笑,他就喜欢长平这带点孩子气的亲热举动。他眼角一瞟,对上车纱后的男人,那男人轻蔑的目光移了开来。   “虽说你承诺你师父,兰家家主认不出你,你就跟我回去,但我想,他也知你脾气。这兰青有什么好,也不过是养你十年,好歹我在你面前也晃个五年,每年你生日,还是我亲手下的厨。”   长平一向口拙,与其抬杠半天,还下如只说一句:   “无浪做的菜,是一流的。”   “比兰青做得还好吃?”   “当然。”   果不其然,无浪笑得灿烂,像个孩子一样。归岛上的人都很好,可是,都不是跟她相处十年的兰青。   春夏秋冬天天相处,除了那段替今今寻药的日子,兰青都跟她在一块,那样温暖的兰青,她难以忘怀。如果今年是分离的第十年、二十年,也许她会忘记兰青,可是,现在才五年,那样回忆历历在目,她怎能忘怀?   她下意识又寻下车纱后的男子。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兰青?她想搞清楚。也想知道兰青是不是过得真的很如意?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   半年前兰家主动连络云家庄时,她多高兴,以为兰青回家了,她要收拾包袱先回家,哪知,他只是索讨鸳鸯剑来诱当年未死的兰绯。   只要关大妞肯给鸳鸯剑,他愿从此与云家庄、关大妞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她低头看着她的宝贝袋里。无浪早已替她换过伤布,那被撕下的柳色布已经收入她的袋里。   当时师父询问过她的意见并暗示她,一旦鸳鸯剑交给兰青后,世人将会把注意力转向兰青,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毕竟,相信人身是剑身的在少数。   只要兰青要,她就给,这就是她的答覆。只是,她想来看看兰青,来确定兰青是否真如师父所说,已经变了……就算、就算兰青想杀她,她也要亲眼看兰青过得好不好。   思及此,她又看向车纱后的鬼面男子。   他没有看向这头,与车内华初雪正说着话。她仍是直直盯着他,愈久愈是入迷,明明鬼面罩了上半脸,但裸露的嘴、美眸,让人移不开眼,甚至……觉得看到天荒地老也不生厌,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心头逐渐发热,蔓延全身;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竟有想要一口吃掉兰青的粗暴渴望……   “长平。”江无浪连喊两次,见她没回应,轻轻拍了下她的头。   她回神,转头看向他。   他抛了个媚眼。   长平一怔,唇角扬起,眼里有了笑意。   “动心吗?”江无浪面不改色地笑问。   “不会啊。”她只觉得很好笑。   “你还小呢,别太快长大啊。”江无浪看看她有些发红的脸,对兰青那种练有邪功而生的媚态感到十分不屑。男人嘛,不凭自身魅力去迷人,却以这种媚态去蛊惑小女生,实在太没道德了。   他又道:“你道,那个华初雪,怎会让兰青邀上车呢?”   长平心里一凛。轻声道:   “兰青说,这一路上,总要个华家庄记事者,记下这一路上的……”   “华初雪连个数字公子都称不上,要她记事也真是为难了。你啊,看起来老实,但该明白的都明白,是不?”江无浪依旧笑道。   将要腊月的北方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积上一层又一层的厚云。眨眼问,雨自乌云里落下,由小转大,远方开始打起大雷来。   江无浪哎呀一声,代手伤的长平拉过缰绳,勒住受惊的马匹。   他俐落翻身下马,回头见那些兰家弟子训练有素,马儿一点也不受惊,他哈哈一笑,打开车门—问:   “兰家主子,借个地方避雨吧。咱们可不像你家子弟兵是铜皮铁骨。”   兰青淡笑道:“来者是客,上来吧。”   马车宽敞足容七、八人,江无浪一把扶起长平,让她不费力进入马车,接着,他再把缰绳交给兰樨,撩袍跨入车里。   “不好意思,弄湿了马车。长平,坐过来点,我替你重新包扎吧。”他细细割开她手上湿透的伤布。   兰青见状,自车柜里取出绣着飞鸟的红色毛巾。华初雪在旁看了,噫了一声,脱口:“那是刀伤药吗?”   车柜里,小小的白玉瓷瓶散发清淡的药香味。   兰青瞥她一眼,又对上长平的目光,江无浪在旁不动声色。   兰青又看向那白玉瓷瓶,半天,他才合上柜子,没有取出瓷瓶。   “那刀伤药,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他眼若春泓,对着华初雪笑道:“将来你若受了伤,这刀伤药倒是可以免费赠你。”   华初雪蓦地脸红了。   江无浪笑咪咪地接过毛巾,别有用意道:“多谢兰家主子。”他取出云家庄的伤药,均匀涂在长平的十指与掌心上。   兰青本是调开目光,而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见骨伤口上。事隔一天,伤口没有迅速收缩,可见云家庄的刀伤药没有好到哪去。   长平低嘶一声,兰青又撇开脸,不想再看下去。一看她忍痛冒汗的表情,就知那伤药不含麻药。   “好了好了,不痛不痛。”江无浪摸摸她的头,帮她自宝贝袋里拿出一颗蜜饯,送到她嘴上。   她一口含住,把脸埋进红毛巾里咬住。   “再忍忍,过两天会好转。”江无浪有一下没一下拍她头顶安抚着她。“没有麻药,对你比较好。”他有意无意瞟上那放着白玉瓷瓶的车柜。这兰青,良知还剩一点,那白玉瓷瓶里的药,固然伤口能好得快,但里头的麻药用了一、两次,从此断不了。   兰家控制人的方法太多种,难怪傅临春要他跟着长平来。   也许十七岁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作人妇,但在归岛或云家庄眼里,长平只是个孩子,一个在十二岁忽然醒来的孩子,为了这恶名昭彰的兰家家主停下时间无法前进。   华初雪看看她,再看看江无浪,同情道:   “大妞姑娘一定很疼吧。”   “别叫大妞,叫长平吧。”兰青忽道。   “长平很耐疼的。”江无浪笑咪咪地,还是抚着她的头,顺道轻柔梳开她长长的湿发。“当年她习武时,被她师兄弟们拐了个四脚朝天都没吭声,我在旁看了真是……没法子,我对弱小动物最没辙了。”   外头的雨下得正大,偶尔有白光大雷,照在华初雪的面上,一闪闪的,宛如兰青的鬼面具。   她笑道:“真好。长平姑娘有人这么疼真好。”   江无浪始终笑容可掬。他又看向兰青,道:   “既然长平有意一路跟着兰主子,直到猎捕到兰绯,那我得问,兰主子你心里有什么计划?”   兰青懒洋洋靠在车墙,慵懒身姿连江无浪看了都赏心悦目。他笑道:   “有了鸳鸯剑在手,又何必出什么计策呢?下个月兰家将要展示鸳鸯剑,在此之前,只要兰绯还没死,他一定会出现。”   “可是,他随时会出现,我们不也是同样受到煎熬吗?”华初雪满面疑惑。   “咱们煎熬,他也跟咱们一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明知偏假居多,但只要一分可能性,他就会出现,这种反覆疑心是兰绯所长,如今回报给他,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嘴角一勾,兰青意味深长地说:“就算他心中自知是假,他的疑心也要让它赌上一赌。”   江无浪深深看他一眼。“兰主子感同身受过?”   兰青不置可否,又不经意地瞥向长平。   长乎已经微微靠在江无浪肩上,状似睡着,连大雷也惊不动她。   江无浪小心拿出她先前咬住的红色毛巾,那毛巾带有轻微的香气,是无害的迷药。   “多谢兰主子。这丫头真是耐疼得很,也是傻呆得很,练武这事她不擅长,也不擅以巧劲化去对方招数,偏她要学武,没人可挡。”   兰青轻哼了一声,当着车里的人取过鸳鸯剑盒。华初雪心一跳,微地倾前,看着兰青打开长盒,盒里正是一对青铜剑。   其中一把,状似钥匙,但其锋利的程度要用来杀人也是可以,另一把则较为普通,就是普通的青铜剑。   如果有一把真在关长平身上,那盒里的应是……华初雪指向普通那把。“这把是真的?”   “哦?怎么说?”   “因为这把才像一把剑。另一把,像钥匙,是云家庄人设计的吗?这太过古怪了,钥匙是用来开门,不是来许愿用的。”   这话一出,有什么晃过兰青心头,一时捕捉不清。他嘴里笑道:“华姑娘,你是写史的华家庄人,要记清楚这对剑。虽然其中有一把是假,但鸳鸯剑可是牵动许多人的人生呢。”   江无浪看着兰青白玉般的手指慢慢抚过青铜剑的剑柄。美人是毒,这男人也是毒素。现在可好,鸳鸯剑全上了毒,这兰青是想毒谁?   在毒兰绯之前,只怕其他摸上剑的人会先中毒吧?   “嗯?”兰青对上他疑惑的眼。   江无浪保持笑容道: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愿望。如果兰主子真有机会,不知会许上什么愿?”   “我么?”兰青目光又移向那睡着的长平。长发半覆住她苍白的脸,隐约可见她眉间皱起,显然是带着疼痛入睡的。“我啊,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亲眼目送兰绯入地狱,再无其它。”   白光大雷,大雨直落车顶,啪啦啪啦——   白光巨雷惊动了长平。   她微地一动,神智回笼,她意识到自己埋在膝间睡着了,连忙抬头,对上兰青的目光。   他迅速移开,又转眼扬眉望着她。   外头下着雷雨,车里却是异常安静,也没有前进的迹象,她连忙往左右看去。   车里除了她跟兰青,无浪跟华初雪都不见了。   “他们呢?”她的声音沙哑,一听就知有些发烧。她将车门帘子掀开,大雨打了进来,茫茫雨势里,没有无浪他们的身影。   “有人来抢鸳鸯剑了。”兰青嘴畔扬笑:“才出城呢,就得到消息了,真快啊。”   长平看向他。“谁来抢?”   “自然是相信鸳鸯剑真能许愿的江湖人了。”   “江湖人……这么多人都想抢吗?”   “有愿可许,自然有人前仆后继。难道,你就没有愿望吗?”   “我……”她眼色蒙胧。倘若能愿望成真,是该许关家血案不曾发生,还是兰青不曾被封上妖神兰青之名……她,应该许关家血案不曾发生,可是、可是……她内心充满对父母的内疚。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内疚表露在她神色上,兰青忽地移止道:   “好了,还想什么想。剑能许愿,多半是骗人的。”一顿,他又笑:“长平,你的伤,现在不疼了吗?”   “……疼,好疼,兰青,为什么你不叫我大妞?”她低声问着。   兰青眨眨眼,神色自若地再笑着:   “叫什么不都一样吗?你要我叫你大妞,我叫就是。大妞,云家庄是虐待你吗?出门在外,连个上好伤药都不让你带着。”   “纸伯伯说,少年愈合能力好,用不着太好的药。”   “哼,不过是好听的说词罢了,你是傅临春徒弟,却没有入云家庄名册上吧。”   “没有。”   “傅临春要求你成为云家庄人么?”   “没有。”   果然是把大妞当外人看啊,兰青又问:“傅临春又收徒弟了么?”   “没有。师父本就不打算收徒,收我已是破例。”   “他对你好么?”   “师父对我很好,每年他都陪我过除夕。”   兰青闻言,撇开头不再理会她。   马车里一时出现窒息的沉默,长平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仔细看着戴着面具的兰青,看着看着,又觉得心里有些她无法控制的痒意。   “别再看了。”他心里有些不快,但转向她时,又是面带微笑。“喏,把手伸出来。”   她包扎过后的双手伸到他的面前,他轻轻替她调整一下,笑道:“依你这伤,要是半夜闹起高烧也不意外。”   “兰青要不要摸摸我的额头?”   他一愣,又保持笑容。“好啊。”他抚上她的额面。   “兰青,你的手好凉啊……”跟记忆里的温暖,完全不一样了。   “是么?”他不以为意,笑道:“你自己小心吧,有点烫儿。”他要抽回手,哪知被长平紧紧抓住。   他眉头一动,忍住拨开她的冲动。他笑:“别闹了,都是几岁的大姑娘了。放手。”见她没有动静,他看着她的伤布又渗着血,他语气略重:“放手。”   “兰青,为什么你不要我?”她豁出去,扑前要抱住兰青。   这小蛮牛!   兰青直觉袍袖一挥,将长平震开,他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这一弹,眼见长平就要跌出车门。   他又出于本能地,拉了她一把,她整个人不受控制扑进他的怀里。   兰青呼吸短暂停顿。大妞、大妞,这姑娘就是大妞吗?为何他还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冰凉的手指想要抚过她的头发,但始终没有落下。   “大妞,这几年来,你都作着什么梦?”他轻哑问着。   “……只要一闭眼睡觉,我就梦见小时候。”梦着那段最美好的日子,就算傻也好,不知道血海深仇,只有兰青疼着她。   “是吗?”他轻轻一笑:“我虽记不清那一年地牢里的细节,但这几年来,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就梦见那一年里无止境的痛苦。大妞,我怎么也梦不到那十年里的日子,更别说梦上你了。如果没有那十年松懈我的心防,我又如何会落到那犹如地狱的一年?”说到最后,他已隐有恨意。   他察觉这姑娘蛮干要抱住他的腰身,他一怒之下,也不想理她是不是发烧,袍袖一挥,任她滚出车外。   兰青咬咬牙,这么烂的武功,傅临春是怎么教她的?他寻思片刻,跟着下了马车,她正狠狈地跌在大雨冲刷的泥地上。   她双手不便撑地,所以他弯身扶起她,笑道:   “大妞,听见鼓声了吗?”   大雨之中隐约有着咚咚鼓击声。   他也不理雨势有多大,拉着她走向鼓声之处。   “这鼓……昨晚听过。”她轻声道,目光四寻,但雨势过大,地上都起了阵阵白雾,掩去部分视野。   他回头看她一眼,柔声笑道:   “大妞,你一直惦着我的好,是不是?”   她看向他。   “不会气我,是不是?”   “……我会气兰青,可是,我绝不会伤害兰青。”   他不理,硬是牵着她往某处走去。   鼓声渐大,她看见隐约的黑影,正是那个叫兰樨的跟其他兰家弟子在与人搏斗,有弟子在击鼓,华初雪在旁看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华初雪面色带着兴奋,无浪也在帮忙兰家弟子,但在她眼里,无浪像是在玩耍,根本没有用心打。   “哼。”   她看向兰青。   兰青停步,朝她笑道:   “大妞,这鼓声多好听,是不?它是兰家杀人时的鼓声。这几年我就靠它活着,这声音真好听,兰绯当初加诸我的一切,我也可以回报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害怕。”   “兰青,都过去了!”她用力说道。   他狠狠瞪向她。“都过去了?你说得这么容易!关家血案对你来说都过去了?”   她目不转睛,重复一次:“都过去了!”   他咬牙,忍气笑道:   “关长远有你这种女儿,是他一生的遗憾啊,连仇都没人替他报啊。”   “仇人卫官已经死了!”   兰青撇开头,不看她。   远处有人窜出兰家弟子的围攻,江无浪微地一侧,有意让那人逃走。偏偏那名江湖人逃走的方向正是兰青这头,江无浪一回头,面色异变,喊道:   “长平避开!”   长平见兰青似乎没有要让开的打算,直接展开腰间流星锤,硬是接下来人一招。   兰青冷冷地看着她被踹中肚腹,整个人弹了出去。江无浪一急,疾步的同时,捡起小石击向那江湖人的背心。   无巧不巧,长平忍疼跃起,小石与她差距不过一点距离。   “长平低头!”江无浪大惊。   兰青绕到长平身侧,以气劲震开小石,夺取那名江湖人手上的剑,接着,他嘴角泄出狠笑,迅雷不及掩耳,反手就是一剑。   头颅落地,溅起一地的泥水。   鼓声终止。   长平动也不动。   兰青没回头看着她。   “好快乐哪……大妞,你懂吗?这,就是我现在的快乐。”他笑,笑得非常愉快。   啪啦啪啦,雨落屋檐。   一入夜,她还真的发了烧。   江无浪端着苦味四溢的药碗推门而入。   长平满面睡意,刚好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多睡点呢?”江无浪笑道,坐在床缘,要将药碗递给她,但见她的双手还伤着,又瞄了眼客栈薄薄的墙壁。   隔壁,是兰家家主呢。   “来,我来喂你。”他故意说着。   “谢谢无浪。”她以袖尾抹去满面的汗,张嘴任江无浪亲热喂着。   “瞧你,老说自己跟牛一样健康,这次,真的伤到根底了,是不?”他笑着说。   长平连喝了好几口苦药,先暂停一下,自腰袋拿出蜜饯塞进嘴里掩去苦味后,才老实说着:   “现在才知道药这么苦。”难怪以前兰青都脸露古怪地喝下它。   “哈哈,你自己写的药方,可自尝苦果了。这药你在晚饭前已喝一碗,还要再喝几次?”   “喝完这次再睡个觉就没事了。”她道,示意江无浪将碗举到她唇边,她一鼓作气一口喝完。   苦药一喝完,她又出了满脸大汗,面色依旧红扑扑,却跟先前那病态的烧红不同。   江无浪在旁看了,只觉惊奇。   照说,江湖人的孩子,最终该走入江湖,怎么关长远的女儿好像走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他不由得衷心赞美:   “你真厉害,要是公孙纸的医术能让你传承,不出十年江湖必有个小神医。”   平常要他赞美她的功夫他只会心虚,但在治风寒高烧这上头,他必须说,她极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怀疑关长远根本是不世出的神医,才有这样的孩子。   她十二岁那年神智大开后,李今朝受了场风寒,长平担心她,主动守在榻前替她把脉,李今朝也不拒绝,就这么任着她搞小孩子游戏,哪知李今朝才移了碗药,一觉起来居然生龙活虎了。   把云家庄弟子吓得差点以为长平被哪个神医魂附身了。   后来,他才知道,是兰青曾受过风寒,那时她翻过公孙纸誊的医书,里头她挑上风寒治病替兰青抓药,那记忆留存下来,这才能融会贯通替李今朝把脉看病。   他也深受其惠,自然明白长平的厉害,只是,很可惜兰青只生过风寒,所以,长平从未翻过医书的其它部分。   兰青、兰青,在她的生命里影响何其巨大啊!   “你今天看见了,那样的不眨眼,已非昔日兰青了。”他柔声道。   长平没有吭声。良久,她才道:   “如果我在地牢里一年,也许我连撑也撑不下去,兰青能撑下来,我只会感谢老天。无浪,如果没有他,就算我活了下来,我脑海中只会留下在关家庄的最后一夜……如果我变成只记得血海深仇的长平,你还会喜欢我吗?”   “……”可能不会喜欢。有谁会喜欢一个成天仇恨的孩子?   长平嘴角微翘。“所以,无浪喜欢的是兰青吧,是兰青把我教成这样的。”   “……”他摸摸鼻子,这种歪理他是完全不想理会的。   “我全身都是汗,想换衣服。”她道。   江无浪替她取来买来的衣物,先替她拉开腰带,又瞄瞄那薄墙,大声笑道:   “换衣服要我帮忙吗?”   长平看他一眼,摇摇头。“我自己来。”   他耸肩,背过身,笑着:“饿不饿?”   “有点儿。”   他眼儿一亮。“我包水饺,好吗?”   都半夜了还包什么水饺?长平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道:“好啊,我吃。”   “因为我做得很好吃?”他步步追问。   “嗯,因为无浪做得很好吃。”   “比兰青以前煮的还好吃?”   “嗯,比兰青煮的还要好上百倍。”她面不改色道。   他喜孜孜地击掌。“冲着你这句话,我熬夜也要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饺子儿,你等我!”他兴匆匆出门去抢小客栈的厨房去。   长平早已习惯他的作为。一谈到煮菜,无浪比她还像小孩,不是她喜欢吃,而是无浪喜欢做菜。   如果是以前她还傻气时,无浪要她赞美,她可能不理不睬,躲到兰青身后,但现在,身为一个正常人,她必须学会配合。   但,这样的配合她也不讨厌就是。   她好不容易穿上衣物,再费力地重绑起头发。无浪一沉迷在厨房,除非水饺包到他满意,否则他是不会出门一步的。   思及此,她看向左边那面薄墙。   她出了房门,来到紧邻的房门,轻声问:“兰青睡了吗?”   她耐心等了许久,才听得兰青道:   “还没睡,进来吧。”   她闻言,面色抹着喜悦,推门而入。兰青正在桌边移着茶,抬眼瞟向她。   他注视的时间过久了,她嘴角上扬,自动当成兰青在注意她的脸色是不是好转了。   他一身艳红长袍还没有换下,显然之前并未入眠。   长平要开口主动跟他说话,他却不经心地说道:   “你知道你几岁了么?”   “……快十八了。”   他瞄她一眼,笑道:“都要十八了,也对,思春了。小姑娘容易被俊俏的男人骗是人之常情。他替你换的衣衫?”   “我自己换的。”   “自个儿换,让旁的男人在旁看着,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随便了?”一顿,对上她清澄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又撇向另一头。当他回过头时,又是微笑道:“你别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你……年纪尚小,自然……还不懂,我只是担心你而已……”   原来,兰青说真话时会迟疑,她看在眼里,阵阵凉意在心头扩散开来,心头绞痛着。   如果她能回到以前的傻气,只须承受兰青的疼爱,那该有多好。   如果她不曾被拖入河里神智大开,那该有多好。   当正常人,要背负这么多痛苦,真的太辛苦了。   以前她时常这样想着,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天要强迫她在十二岁那年醒来。   兰青又短暂回避她的目光,他笑着坐在小圆桌旁,道:   “瞧你,辫上的金饰要落下了,你坐下。”   坐在他的面前。   他笑着替她缠好小金饰。“萱草,嗯?”   “忘忧草。这是我跟今今一块选的忘忧草。”她直视他。   他跳过这话题,观察她的气色。她脸颊红红的,带点油光,跟下午那病恹恹的样子大有不同。   “江无浪与你感情倒好?”   “他曾救过我。”长平轻声道:“当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死在河底。”   “是么……原来他对你,有救命之恩啊。他知道你有鸳鸯剑,却不曾动心过么?”   长平知他在暗示无浪别有用心。她低头想自宝贝袋里捏一颗蜜饯,一双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替她打开袋子,自夹层里取出蜜饯。   异样的香气扑面,令她心跳加快,他笑着递到她嘴边。   “兰青不吃吗?”她问。   “我年纪大了,这种玩意我早已经没兴趣了。”   “……是吗?”她张嘴吃了那蜜饯。“每年我跟今今总要闹一次肚子痛,她总是陪我吃完一袋的蜜饯。”   兰青随口应了声,心不在焉地问:   “江无浪住在归岛,那他师出哪儿?”   “无浪是师叔。”   “师叔?”他扬眉:“是傅临春的师兄弟?看不出来他功夫底子好啊。”   “无浪喜欢入厨房,如果他在人江湖前能先察觉自己的喜好,那他今天就是一流的神厨了。”   兰青见她提及江无浪时,面色淡淡愉快。他道:“他对你可真是好。”   “兰青。”   “嗯?”   “你是不是想问,他看过我身上的鸳鸯剑吗?”   兰青本是漫不经心,听她一说,目光又落回她的面上。   “如果兰青要看,我就给你看,只要你开口。”   被看穿他的心思了吗?兰青慢慢打量着她,慢慢扬笑:   “大妞,你变聪明了。”   “我一直在看兰青,兰青在想什么,也许一开始我还不能猜到,但,久了我就能知道。”   “哦?你这么了解我?”兰青微地倾前,笑道:“好,我也实话实说。我想要你身上的鸳鸯剑,你藏在哪?江无浪看过么?”   “无浪没看过,看过的只有今今。”   “李今朝?果然是她为你洗澡时发现的!”当年李今朝从一开始就在防他!   “今今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只当是胎记。是十二岁那年差点被淹死后,我才想起,爹曾跟娘说过,这是隔代才会出现的。”她在拉扯腰带,要让他看,但手伤令她动作笨拙。   兰青忽地压住她的手,直勾勾望着她。   “你……当时在河里,你在想什么?”   她看向他,不必回忆便道:“兰青呢?兰青在哪里?”   他眉目微疑,似在探索她话的真假。   “兰青,对不起,他们抢走我的碧玉簪,那是你给我的生日礼,我没有保住它。”   “……是么?”   “为什么你身上有我从没闻过的香气?”   兰青嘴角上扬。   “你的脸,是不是跟你手一样?”她追问。   上扬的嘴角僵住。   “兰青,你在兰家快乐吗?”长平不理他已有厌恶的眼神,再问:“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家?”兰青笑得开心。“你这傻丫头,你说的家不过是个破屋,我的家在兰家啊。”   “每年除夕,我都在家里等你。”   他闻言,一顿,柔声道:   “你白等了。大妞,你白等了。为什么这次你也跟着来呢?为见我一面?只为见我—面?”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了。我只是来看,如果兰青过得快乐,那就够了,如果兰青不快乐,我就带你回家去。”   兰青眨了眨眼,看她一脸严肃认真,真想大笑出声。这到底是作戏作得足呢,还是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大妞,你爹你娘,是我害死的。你记得吧?”   “我记得兰青自衣箱里抱我出来,为防抢剑的人伤我,你……”说到此处,那夜对兰青羞耻的记忆她不提,改了口:“你带我,四处奔逃。”   水墨眸子冷冷地望着她。“你记得,真清楚。有时太清楚,不是好事。”   “我记不清楚,就对不起兰青了。”   “……是么?你这么想对得起我?”   “嗯。”   他有点焦虑,又移开眼。当个早死的傻瓜孩子不是挺好的吗?如果她再狡猾点,他就能看出她想报仇的心意,他就能下手了……关长远的女儿该是正直到无法容忍丑陋的事,不是吗?兰青心思漫漫,不经意又对上大妞的眼,他心一凛,直觉移开眼眸。这傻丫头的习性不改,始终用那双眼在看着他。   方才,他是否有流露杀气……   门外咯的一声,他抬眼,越过她的肩看向老旧的门口。   长平本要回头,却被他拉了回来。   “大妞,你想看看我是怎么练功的么?”他俯在她耳边轻声喃着。   他的口鼻净是芳香,长平先是心神一荡,紧跟着觉得不对劲。世人都道,兰青借助男女练邪功,妖神兰青的名号才会一直跟着他。   不可能!她绝不相信!武学无涯,依她之能,没有办法了解世间所有武学,但那一年,妖神之名再传时,师父曾偷渡她入云家庄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   那道门后藏着许多常人无法窥见的密史,也有武学特殊的记录。她不死心一一翻阅,足足花了三十多天,其中并没有真正借阴阳之力换来百年功力的绝世武功。   “嗯?想看么?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男女欢情早该懂的。”   “我不看——”她话忽然断去,兰青正轻击她的穴道,令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兰青笑得愉快。“大妞,你都记得很清楚是不?十五年前关家庄血案的那夜,野地苟合,我一见你就满面羞愧,那时你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不?我那时少年,阅历不够,一见你那单纯小眼就觉羞愧……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他又有点遗憾道:“你真要带我回家?除非,你再变回过去那个不会说话的傻孩子。”语毕,他又摸摸她的头,眼一狠,扯下她发间金饰。“萱草忘忧,少骗你自己了!大妞,血案后的遗孤该是什么模样,你仔细看看,多学着点,下次好骗我!”   语毕,他不再看她的眼,扣住她的腰身,直接送她上屋梁。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何必踌躇呢?”兰青笑道。他头也不抬,任着长平稳稳坐在梁上,将小房里的一切看个一目了然。   门轻轻开了。   “兰主子,你耳力真好。”来人笑道。   【上部完】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